第八回

安顿好徐达后，明霞又赶去给朱重八换药。

他静静地坐在树下看着她，即便她一直不曾抬头，也能感觉到头顶上始终有两道非常灼热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而明霞此刻却没有闲暇心思顾及这些，只是自顾忙着给他清洗伤口。那是一道不浅的擦伤，应该是利器划过后留下的。血还在不停地流，明霞真担心他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厥。于是，屏气凝神，专心帮他包扎。

“明霞，你是不是觉得世上所有东西都能还尽？”一直沉默地朱重八突然开口。

明霞一怔，却没有抬头，手上包扎的动作也仍在继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知恩图报......那你以为还有什么是还不尽的？”

“情债。”朱重八有些气恼她的明知故问，“明霞，你处处要和我算得清清楚楚，可我却偏偏喜欢以债养债。”

淡淡一笑，明霞将布条利落地打好结，“若是你认为那些情是埋在心里面的，必然会觉得堆成了债，还之不尽。可若是你根本就无谓有无，债字又从何说起呢？”顿了顿，收回手，轻轻起身。“重八，你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我现在要去给别人包扎了，你先休息吧。”

朱重八不依，突然反手扯住明霞胳膊，右手同时握住了她的手腕，眼神却飘向了她一瘸一拐的双腿，心疼地问道：“你的腿......”

“不碍事，就是起了些水泡而已，我自己会处理。”明霞挣了挣，他却固执地不愿松手。轻轻蹙眉看着他，阴暗的树林深处，只有从枝杈间渗入的斑驳月光，照出他隐约模糊的轮廓。

“明霞，你怕死吗？”他轻声问道。

挑了挑秀眉，明霞笑道：“怕。”

“如此说来，我是不该让你跟着我的。”

明霞口气淡淡地道：“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所以我自是无比珍惜。若是你觉得我拖累了你，我可以现在就离开。但若是你无谓，我也不怕跟着你走。”

朱重八终于露出了笑容，似乎也放下心来。“我自是不怕的，只是难为你了。”

“为了我自己，无所谓困难还是委屈。现在你总可以放手了吧？”

“好。”朱重八放开双手，仍是一脸的笑意。

终于重获自由，明霞抖了抖被抓得有些疼痛的手腕，退开几步问道：“珠儿和汤和没有同我们一路走，你这招引蛇出洞的好戏准备何时收场？”

话音刚落，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朱重八朝她缓步走近。他剑眉微挑，唇角带笑。“就等那一行人安然无恙地行至某一处，我便作罢。不过，在那之前，就麻烦明霞继续与我并肩同生共死了。”

看着他黝黑得一望无际的双眸，明霞点了点头，继而转身离开，只留下身后默然注视的他和一地寒冷的白月光。

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干坐下来，明霞撩开裤腿，看了看腿上无数的水泡后，从怀中拿出清洗干净的松针，小心翼翼地将每个水泡挑开，挤出里面的血水，再用少许的金疮药敷好。处理完伤口，轻轻吐了口气，她放松身体开始闭目养神。

树林里静得骇人，他们不敢生火，不敢随意走动，每个人都窝在一个角落，养精蓄锐，就连喘息声都微不可闻。离开京城时跟随朱重八的人马眼下只剩一半，现在兵疲马累，似乎已是陷入命悬一线的境地，到底能否全身而退明霞的心里也没有底。朱重八兵分两路，且宁愿以身犯险诱敌先行，究竟隐藏了什么目的，可以让他做到如此地步？兵不可一日无帅。帅亡，兵必败，这个道理他应该比谁都清楚。而凭着以往对他的了解，她知道他虽不是一个精于算计之人，却也断不会随意犯这种致命的错误。到底谁在他后面紧追不舍？仿佛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是刘福通？还是陈友谅？心里微微一颤，正自恍惚间，一个黑影在面前蹲下身子。

等她回过神来，面前的黑影已经轻柔地拉住她的手，仔细地检查她的伤口。

下意识地，明霞想要抽回双手，却没有对方力气大。只能抬眼看向那人，还未开口，只听他轻声道：“伤成这样为何不说？”

明霞不语，只看着他动作利落地用松针小心谨慎地挑开她掌心里的水泡，又取下腰间的小瓷瓶给她敷上药粉。

“啊——”蛰痛感瞬间自伤口处传来，明霞不自觉地发出一声轻呼。

“把腿伸出来。”他命令道。

“我自己涂过药了，不劳你费心。”她坚决拒绝。

朱重八盯着明霞细看，突然笑了。然后，伸手一推，力气虽不大，却足以将她按倒在地。接着将她双手牢牢扣住，让她无法挣扎。

“放开我。”明霞恼怒地低吼道，伸腿踢向他的腰间。

他微蹙眉，俯下身子，轻松地用腿牢牢将她压在地上，让她再动弹不得半分。“你的性子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如此的刚烈。”

明霞皱眉，凤眸含怒。“那又如何？”

朱重八低下头，离她的脸颊极近，近到快要碰触到她的鼻尖。“不如何，只是无论温柔的你还是刁蛮的你，我都喜欢。明霞说说，只能在心里默默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冷暖自知的问题，你何必多问？”明霞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朱重八嗤笑，鼻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脸颊。明霞一怔，忙不迭地再次转过头，他却已经松了手，将身子坐了起来。“我以为你在离开我的这几年里已经尝尽这个味道了，或是你人虽在大都却将心遗落在我身上的时候，会有些前所未有的感悟也未可知。”

心下狠狠一抽，明霞猛地坐直身体。却见朱重八自顾撩起她的裤腿，用手轻轻扶着她的小腿，将瓶中的药粉均匀地倒在那些被挑开的水泡上，云淡风轻地说道：“像是这些伤，明明是磨出来的，只能用金疮药医治，即便你涂了再多的烫伤药又能如何？根本就是无用，你需要的是对症下药。”说完又将战袍下的中衣撕成布条，细细将大大小小上过药的伤口包扎起来，动作利落得让人咋舌。

“明霞，你最是爱两不相欠、相抵相销吗？可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吗？”朱重八倾身，伸手帮她拂去颈间散乱的发丝，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银簪，轻松地将她散开的头发绾起，用簪子别住。

“明霞，我最喜欢以债养债，你还记得吗？”

明霞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竟是久久地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