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目光所及之处 C15

三年前，吴世勋赶到医院后，被告知的便是司白双目失明，需要角膜配对的消息。

从金珉硕那里得知了前因后果，他便没有任何犹豫的，决定要将自己的角膜捐给司白。

医生和金珉硕都很惊讶，觉得他或许只是一时冲动，他们反复向他询问确认，他有多次的机会可以反悔，可他竟然一点儿反悔的想法都没有。

站在监护室外，隔着一层玻璃，看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带着氧气罩，身上接了各种管子的司白，眼光就开始模糊，直到有眼泪无声的流下来。

那明明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他一想到司白那双孩子似的漂亮眼睛今后再也看不到，就觉得自己愿意用一切去向上天交换。而他，可以在暗夜里用全部的余生去祈祷，只为一人的平安顺遂。

他那时在心里盘算了很多事，比如说，绝对不能让司白知道这捐献的眼角膜来自谁，不然，以那人的性格，宁可就此瞎着也不会接受。再比如，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去向。一是因为，等他复明看到自己的样子，就会明白怎么回事，估计会立刻找医生跳着脚喊“你赶紧把这眼角膜再给他装回去!”不把这医院闹的天翻地覆才怪。二是因为，那时司白已经拿到了留学资格，明明可以有一个很好的未来，他不想因为自己而耽误她。

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金珉硕，对方沉默了许久，才说

金珉硕“我尊重你的决定。你还真是够了解他了，这绝对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后面的日子吴世勋开始处理一些善后工作,将司白赢来的五十万拿出一多半来交给他的舅舅舅妈，让他们带着他们的女儿，尽快搬离这里。

起初他们并不同意，他就用这笔钱的所有权来做威胁，然后他的舅妈开始喊打喊闹，他只说,我对你们一家，已经仁至义尽。几年的养育之恩，这样来报答，你们也是稳赚不赔了。从现在起我与你们再无瓜葛，求你们的唯一件事,就是马上离开这里。

那时的他，真的什么都不再在乎，冷漠疏离的完全像个陌生人。说完这些便转身离开，忍着心里的一点酸楚，没有回头再看他对这个家还唯一记挂着的外甥女一眼。

隔天上午再去看，发现他们已经搬走。

一切都这样顺利进行，他自始至终，唯一动摇的时刻，便是鹿晗在走廊里跌撞着寻找，不住地喊着他的名字，问他跑到哪里去了的时候。

他想去把她扶起来，告诉他地上凉。他想把她抱进怀里，回答她，你看，我哪儿也没去，就在这儿啊。

可这都不能与她的光明相比。

手术前一天，吴世勋问金珉硕，

吴世勋“司白永远都不会去的地方是哪儿?”

金珉硕“我知道一个地方，不出意外，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去的。”

吴世勋“那...就把我送去那儿吧。”

开始时，看不见的日子真的很不方便。几近不能自理不说，面对全然的黑暗，哪怕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都能把他吓个一大跳，躲到角落里缩成一小团。

他没黑没白坐在床上,胡同里偶尔路过的小吃摊传来的叫卖声、喇叭里不断重复的“收废品”声，还有小孩子们嬉戏打闹、唱童谣的声音，成为他的世界里所能听到的寥寥人声。

他想象着这个小胡同的样子，窗外是不是有渍痕斑驳的墙壁，贴着枯死的藤蔓和青苔。这里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呢?这里的天，时常是蓝的，还是灰的呢。

他就这样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都没有什么不同，日复一日的过，渐渐竟然适应了没有光色的世界。然后他开始尝试着在小吃摊路过的时候买些来吃，在收音机预报今天是大晴天的时候出去晒晒太阳。时间久了，胡同里的人开始注意到他。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开始和他搭话问东问西，问他的眼睛，他只是微笑着，含糊作答。孩子们总喜欢围着他，听他讲城市里的样子，问他城市里有没有他们手里拿的那种糖果，有没有地方可以放风筝。

他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的活过来。只是有些时候，想起那人的时候，无论生活过得多么顺利无差了，还是会觉得，一下子就死了。因为想他，很想。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想用眼泪把它跑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

一次他在楼下买包子时，刚要接过小商贩找给他的钱就听见楼上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喊:

华凤“等一下！”

然后他听到高跟鞋“嗒嗒嗒”踩了铁梯子又踩上陆地由远及近的声音。

离近了能闻到一股很浓的香水味，他听到她质问商贩，

华凤“他给你多少钱?”

然后他听到高跟鞋“嗒嗒嗒”踩了铁梯子又踩上陆地由远及近的声音。

离近了能闻到一股很浓的香水味，他听到她质问商贩，

商贩“算我倒霉！”

然后将钱粗鲁地塞到吴世勋手里，推车走了。

他由此猜想眼前这位听声音像是中年女人的阿姨，大概看起来还挺不好惹的。

吴世勋“谢谢您啊。”

华凤“没事我看你好几天了。就是觉得,你和我女儿有点像。”

吴世勋“那您女儿现在在哪里啊。”

华凤“我也不知道，几年前听说是去了L城吧。”

吴世勋“L城吗?我之前就在那里的。他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知道。”

华凤“是吗?她叫司白”

后来的日子里，吴世勋便时常到华凤那里去。他给她讲关于司白的种种事情事无巨细，有时候自已都觉得自己说的太哕嗦了，华凤却很愿意听。时间长了，熟悉以后华凤也开始讲一些关于司白小时候的事情，他听着，嘴角总是不自觉带着笑意。

就这样，她讲她的从前，他讲她的以后。只是那时两人都是有所保留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全都分的一清二楚。

直到半年前，华凤卧病在床。在那段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华凤向吴世勋讲述自己的一生像讲故事一样，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他。最后说了句，

华凤“世勋啊，你不只是白白的同学吧。”

他好奇她怎么会知道，华凤就笑着说。

华凤“没见过哪个同学会愿意听老太婆唠叨自己女儿小时候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的，更别说还听的美滋滋了。”

你看啊，司白。我对你的这点心思，真是想藏，都藏不住了。

吴世勋还是坚持，华凤就以此作为自己的遗愿，他也没了再坚持的余地。

华凤去世前，吴世勋甚至想联系司白，因为他觉得至少应该让一个母亲见自己的女儿最后一面，可是华凤死活不让，平静且坚决地说他不会想看见我的。

华凤离开后，吴世勋为她料理了后事。然后思前想后，便搬到了她那里去往。毕竟这间屋子，是司白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他那时只恨自己不能亲眼看一看他生活过的痕迹。

不过好在，绕了这么久那么远，她终于再次出现在他身边。

那个拥抱仿佛经历了全世界最漫长的一瞬，时间掠过三千世界，停在他们始又相逢的这一刻。

于是到这里，你好，再见，你好。

司白放松了力气，吴世勋便从她的怀里钻出来，唇边带笑，一如什么都没经历过那般纯净，宛如萧瑟冬日里枯叶上的一点绿色。

司白凑过去，轻轻亲吻他的眼睛。然后思索着这人是如何度过这三年，,她明明不是一个爱哭的人，眼泪却又要不受控制。

那人好像有感应似的，抬手摸索着擦去他刚流下的滚烫眼泪。然后说，

吴世勋“你别自责，都是我乐意。”

吴世勋“司白，我带你去看一看你妈妈吧?”

打开门，天色很阴，鹅毛一样的雪片扬扬洒洒飘落下来，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

他们一步一个脚印，走的相当慎重。这样的情景，让司白想起那一年冬天，他们也是这样在大雪里走着。她突然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变,他们没有分开过那三年，也什么都没有经历，她只不过，是出门到楼下的超市买了几罐啤酒而已。

她多希望什么都没变。她多希望这人什么都没经历。

可那人在这三年里哭泣的时候，无助的时候，她就是没在，这点是事实，无法改变，更弥补不了。那些缺失的光阴，是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计较什么，只是觉得心悸得厉害。怎么想还是怎么觉得心疼

司白“吴世勋，你说你是不是傻，是不是。”

司白“你是有多爱我啊你。”

司白“你说，你到底有多爱我。”

说着说着她吸了下鼻子，也不知是又哭了鼻子，还是冻得流了鼻涕。

吴世勋“少臭美，谁爱你了。”

吴世勋“不过司白，我现在觉得，我很幸福了。”

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在经历了太多困苦太多磨难之后，依然如此坚定分明地说出“我很幸福”不过既然如此，就请相信，他是真真正正的的确确的幸福着。

穷冬的烈风吹过来，听上去瑟瑟有声使这胡同的氛围更加沉寂。

吴世勋伸出手去，帮那人紧了紧围巾。然后扶在她耳边，抓着她的衣领，语速快的叫人来不及反应:

吴世勋“那个，虽然我也没有很想听但是当年在一起的时候你都没说在一起后更没说你现在能不能说那四个字。”

司白“哪四个?”

吴世勋“就那四个！”

司白“你吃了吗?”

吴世勋“……”

司白“给爷亲口?”

吴世勋“……”

司白“笨，那明明是三个字！”

司白“我爱你！！！”

吴世勋“嘿嘿”

曾经一直在这个世上死乞白赖的活着总是埋怨命运怎么就这么不公平。不过现在看来，虽然它没有给我幸运的童年、美满的家庭，还给我安排了许多灾难，但是无论如何，它把你送到了我身边。

单是这一点，就足够我对它心怀感激了。

我和你重逢的这天，没有一碧如洗的天空，没有热得发烫的阳光，也没有团团簇开的鲜花。

但我用你赋予我的这双眼睛看到，你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树的花开，是灿烂的千阳。

我眼里的世界现在万分美好,

像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