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齐清扒在莫予背上，脸红彤彤的，口中嘀咕着些醉语。
莫予脸有点黑，齐清口中叫唤“师兄”已经不下十次了。
“师兄...你能不能再传我几招？”齐清扭扭捏捏抓着莫予肩膀上的一块衣袖道。
莫予耐着心道:“阿清...你酒量怎么这么差？”
标标准准的“一杯就倒”。
齐清似乎停下了她朦胧的梦，缓缓睁开双眼。
“诶？莫予？你怎么有两个头啊？”她不可思议地指着莫予道。
莫予:“...”
心道:姑奶奶，您还是睡吧。
洛阳的夜晚很安静，各家各户都已经关闭了门窗，偶尔射出一点光亮为夜行者照亮前行的路。夜晚星空很美，点点星辰总是一闪一闪的，让人们的心中慢慢安静下来，让人们很有安全感，总能安然入睡。
这是洛阳，他莫氏花百年心血缔造的安宁。
自己背上的女子恐怕是这安静种唯一的一点“动”，与洛阳格格不入，与他格格不入。是有生这二十年唯一的变数。
他从没有此刻这么想要远离皇城，入江湖。
齐清此时睡的很沉，少女轻轻的鼻息骚弄着他的脖子，一股淡淡的桂花香进入莫予的鼻子。
齐山是不是长满了桂花？
齐清过了很久之后突然打破这宁静，她轻声道:“师父，您为何就是不接纳我呢...”声音中带着颤抖，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
莫予浑身一震，齐清与那闺阁中的女子除了容貌身形外完全不同。她们是温室中的花朵，齐清却是悬崖峭壁上的蒲公英，拼尽全力地向上，总是向往有一天能飞向远方。
温室花朵能够哭泣，可是蒲公英不可以。
第一次，莫予发现她也不是那么坚不可摧。
他安慰道:“阿清...不需要求得师父接纳的，你不用为别人生长，你要为自己活着。”
齐清陡然一愣，随即缓缓醒转过来。
她眼前还是有些模糊不清，却至少知道如今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地。
“莫予，我做了好长的梦。”她揉揉眼睛道。
莫予道:“我知道。”
“梦里我还是齐山的小小弟子，整天求着师兄师父传授武功，整天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哭哭啼啼，然后娘亲便会来安慰我。”齐清笑道。
莫予目光变得柔和:“我知道。”
齐清捋了捋碎发，轻声道:“谢谢。”
谢谢你成为我朋友，谢谢你纵容我调查江府，谢谢你事事为我考虑，谢谢你...背我回家。
莫予一愣道:“没事。”
他将她送回了客栈，齐清不留恋地走上楼梯，却突然停下，缓缓转身。
果然，莫予没走。
她隔着几米道:“你将来会是洛阳的皇帝吗？”
莫予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于是想了好一会儿才郑重地道:“会。”
齐清粲然一笑:“好。”
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第二日，齐清潜心在房间中看那卷“秘密”。
她识得字，但其实她只跟着齐山的先生学过一年。她天生对汉字亲近，对武学却是不怎么天资超人。
她怀着激动的心情翻开第一页——
阁下若看到此卷，请一定防备齐山中人。
一脑子激动如今似乎被浇了凉水。
她翻开第二页——
鄙人江丰诚，师承“锦穆”，曾有二师兄弟——莫刚正与齐澈，刚正刚正不阿，齐澈心怀鬼胎，今日听闻齐澈创立齐山号召众人为他集齐七七四十九名童女心头血会聚炼成邪丹“童女丹”供其功力大涨，反动武林。
江某恐其此举伤害洛阳百姓，特书此卷昭告英雄好汉，若有异动，还请即刻公诸于世。
齐清此时心已经凉透了，小脸苍白。
接着，她颤抖着翻开第三页——
齐澈为人外柔内刚，还望阁下莫要被其外表的刚正不阿所迷惑，七七四十九个生命，就在他手中殒没，阁下如何忍心？
江某只怕活不过几年，童女丹已炼成，齐澈必定忙着修炼“邪魔”功法，到那时...一切便都晚了。
江某只求阁下能赏脸为那无辜的孩子们报仇雪恨！也许是有私心的吧...江某此前与齐澈亲如兄弟，可他竟恶毒到掳走我的女儿，让内子受尽折磨，此仇不报非君子！
齐清突然把书合上，不敢再往下看。
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她这十八年到底是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虽然齐山对她不友好，但至少是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她没有哭，反而很平静。
若是他说的不是真的...她一定会即刻拿刀杀了他。
眼前突然浮现莫予的脸，那张脸神色无奈:“阿清，你答应过的，不会伤害江叔叔...”
她平静地将书藏起来，一言不发地躺回了床上。
这是师父让她调查的东西吗？师父是想让她知道他做的这些事还是...想让她包庇把这东西...毁掉呢。
此等大事，本不该是她这种武功低微的弟子去做的啊...
她越想脑袋越疼，过了很久才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莫予很早就来找她。
“阿清，醒了吗？”
温柔的声音透过门传入齐清耳中，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于是装作熟睡。
莫予到底是皇族子弟，见她不应，也没有贸然破门而入，于是静悄悄走了。
齐清突然觉得，她似乎该回齐山一趟。
不论是出于道义，还是出于朋友的情义，她都该回去看一看。
那...要不跟莫予和老板娘告个别？
她躺在床上思考了一下对策，突然从床上蹦起来，穿好一身利落的短打，拿起窗边磨的快烂了的烂大街的刀，清好行李去到了老板娘的房间。
她轻轻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便传来老板娘温润柔和的声音:“请进。”
说起来她一直没问过老板娘的名字呢，她甚至一度以为她是自己娘亲齐雪的转世。
“诶，是阿清啊，”老板娘笑着，眼角有显老的褶皱，却给人温暖的感觉，“有何事？”
老板娘注意到了她背着的包裹，问道:“阿清是要回家了吗？”
齐清低头笑了笑:“大娘，您叫什么名儿？”
老板娘愣了愣:“哦，这个啊...我爹娘叫我三姑，阿爹也没大名，也就这样过了大半辈子...”
齐清道:“那我日后就叫您三姑婶婶好吗？”
“可以啊！”三姑笑道，“阿清何时再来洛阳呢？”
齐清笑:“待到尘埃落定，我必回洛阳。”
三姑突然道:“那你与莫公子说了吗？”
齐清沉默了好一会儿:“先走着吧，等我什么都弄清楚了，自会去找他的。”
三姑拍了拍她的肩膀:“阿清是个大姑娘了，什么都懂得分寸了，要懂得爱自己，也要爱别人啊。”
齐清点点头，转身就走。
不知是迫切地想知道真相还是害怕面对莫予，她竟然不知不觉用了移形换影，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齐山。
莫予再次来到客栈的时候，齐清已经到齐山了。
“大娘，请问阿清在吗？”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三姑道:“公子也别日日缠着阿清，她如今有要紧事，恐怕将来几日都见不到她了。”
莫予心突然一紧，有些颤抖地问道:“阿清她...莫不是回齐山了？”
三姑一脸惊奇:“公子怎么知道？”
老百姓不会撒谎，何况以莫予的心智，早就知道齐清看到那卷就定会回齐山。
早知道敲门她不应便硬闯了...
他眉头一皱，连忙出了客栈，边走边道:“大娘还请收好阿清的东西，我定将她安全带回。”
此时的齐山，万籁俱寂。
齐清背着包裹大汗淋漓地伫立在那刻着齐山二字的三生石前，不禁有些惘然。
如果，真如江丰诚所说，那她真的能冷静应对吗？
她擦了擦额头上因为赶路流下的汗水，踌躇了一会儿，走进了齐山地界。
虽说齐山本就安静，但如今却是安静的过分了。
她狐疑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发现竟然一声鸟声都听不见。
平日到这儿该有守山弟子了啊...奇怪的很。
她走着突然听见山中女子的哭声。
齐清想也不想便拔出刀，同时警惕地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学会对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家有所防备了。
那哭声非常隐忍，似乎是怕什么人听到似的。
山中太静，让齐清几乎无法判断声音的方位。但她又不敢贸然出声。
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发现声音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近，几乎触手可及。
她往四下看了看，发现一块草皮似乎与周遭格格不入，她想也不想快准狠地将草皮掀开，里头露出一个泪眼朦胧抽搐着的身着齐山弟子服饰的小姑娘。
齐清松下一口气。
她轻声道:“你这是干什么？近日不是要举行拜师大典了吗？你还在这儿作甚？”
那姑娘没有听见想象中的声音，抬头往周围看了看，这才抽噎着道:“姐姐...你、你快走吧...”
齐清一愣:“我是这儿的弟子，为何要走？”
姑娘瞪大眼睛:“师姐？师姐...我、我是齐默，掌门他...他...”她说着又哭起来，不知是因为看到师姐，哭声变的放开了些。
齐清却怔了怔，齐默她知道的，是齐魄的妹妹，二人被送来齐山时她才三岁，而她也不是什么有名人物，认不出来也是正常。
她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阿默...你的哥哥呢？”
不说还好，这样一说齐默哭的更狠了，她咬牙切齿道:“哥哥为齐山做了那么多事，那人竟一丝情面都不留...哥哥为了将我救出来...被掌门一剑...刺死了...”齐清几乎身子一瞬间僵住了。
齐魄...被师父，杀了...？
她疯狂地抓住齐默的衣领:“你说什么？！大师兄...不可能！”她的声音很大，一下被齐默捂住嘴。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姐姐，小点声，再这么大声，掌门便要找过来了...求你了。”
齐清使劲挣脱，齐默没怎么习过武，一下被齐清挣开，摔在草皮上，竟是一下晕了。
齐清掏出自己的刀，大声喊道:“齐澈，你胆敢出来？！”她这一下心下十分恼怒，便想也没想就要把齐澈喊出来，只想当面问个清楚。
眼前突然出现一圈血红色的烟雾，再散去时眼前赫然是齐澈那张妖艳的脸。
但又不是很像。
齐澈平日身着白衣，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站在众弟子面前，眼睛中从来有如装着一眼的清明。
可是这一刻，齐清却只在他眼中看到了浑浊幽深的潭水。
再者，齐澈虽说保养极好，也不该如此俊美。
他一身血衣，眼睛竟也变成了红色，手却出奇的苍白，一看竟能想象成女鬼。
齐清心下震惊，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她甚至不愿意相信这是她的亲舅舅，看着她养着她的师父。
“哦...我当是哪个不要命的人来找死呢...竟然是阿清啊...啊？！”眼前的掌门邪魅地笑着，苍白的爪子不时前来勾一勾齐清的脸。
齐清其实还不大能接受，几个月前面前男子还淡漠地对跪在殿前的自己道“只要调查出名堂，本座允你出师”的话，怎的如今就变成了个妖怪？
她震惊之时，那齐澈竟然完全不留手，直接上前用爪子想扼住齐清的喉咙，齐清反应过来时似乎已然完了，她连忙举起刀想负隅顽抗，没想到齐澈看到那刀竟然真的停滞了一下。
“这是...阿雪给你的吧...”他看着那把刀怔怔道。
齐清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终于将眼前的长辈作为敌人，握紧了刀柄，想要决一死战。
齐澈似乎已经人格分裂了，忽而怔怔的忽而又变得凶狠无比，他瞪了齐清一眼，整个人向齐清扑来，面容极其狰狞，他呵呵一笑，右爪子犹如钩子一般向齐清勾来，齐清往左一闪，刚好避过了那致命的魔爪，她能够明显感到不过别了几月，齐澈的内力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近乎能在江湖上达到宗师的水平，这里只有她一人，内力本就低微，更何况刀法也不怎么精湛，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齐澈显然也没有下杀手——如果他真的想速战速决，一秒齐清就能躺在血泊中。
齐澈的招数都是浅尝辄止，从没有一招直接命中，而是采取周旋的战术，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
他还能等什么人呢...齐澈功力大涨前就能将齐清碎尸万段，何况此时他今非昔比。
除非...除非他有想要杀的人正往这赶来？
齐清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时间多想，身上已经多了好几道伤口，只是都是在无关紧要的部位，此时齐澈只是站在三米处，手中出现了几张符咒，那符咒上似乎用血红色的墨水写着什么符号，他口中念念有词，齐清却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手中刀已经几乎被那强大内力击断了，她脑海中突然想起此行前来的目的，想也没想便喊道:“齐澈，你这是‘邪魔’功吧？以七七四十九名女童心头血制成童女丹...将自己变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便是你想要的？”齐清勉力支撑着自己，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哪知齐澈听得这话眉头立马皱了起来，大叫一声“闭嘴”后吐出一口血。
齐清没想到这件事对他影响这么大，于是开始带着嘲讽的语气道:“你当真是忘恩负义！江丰诚与你情同手足长大，你竟然恶毒到将他刚刚出生的幼女掠夺走供你炼童女丹？还有...”
齐澈又吐出一口血，却依然坚定不移地念着符咒，大笑道:“我血魔根本不愁血，这副身体的主人能为你话所动，可我血魔不会...呵呵，小丫头，本魔不如告诉你，如今我流的每一滴血，都不是我的，而是那些炼童女丹的女娃的！”
齐清一怔，牙齿间气的打仗，她一跃而起，将刀刃向前冲过去:“我杀了你！”
那血魔嘿嘿一笑:“老兄，这下可能不能帮你留她一命了，真的抱歉...”
血魔突然睁开眼，闪出的红光一下将齐清笼罩住，齐清感觉自己一下浸泡在了血河中，嗅到了血腥味，不禁想呕吐，她忍住这种感觉，拿起刀乱挥一通，却还是没有丝毫用处，那血味似乎渗透进她的骨骼，让她身体软软的，几乎站不住。
她不甘心。
不甘心还没踏入江湖就死在自己“家”中；不甘心自己这种任人宰割的懦弱的感觉；不甘心自己甚至没有能力帮那七七四十九个女童报仇；不甘心...莫予这辈子都不可能娶任何人了...
她无助地被放倒了，意识正在慢慢减弱，手脚几乎动弹不得，耳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兄弟，你想杀的人好像来了呢...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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