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消防员的遗照。
江浸月全身的毛孔在瞬息间紧张到发烫,无一个细胞在向她发出无用的呜咽,强烈浓厚的不适与羞愧,让她再一次,死在了那场毁掉一切的火灾里。
她想跑出去,立刻马上,她要转身,要先踏左脚。
可里屋的门先一步被人推开。
“认识?”
一个皮笑肉不笑的中年女人穿着睡裙走出来,好像当了母亲的女子都有个走路的特别——均匀的步伐稳妥非常。可她却少了足部落地的实感,就像是一张纸片被风刮着运动前进一样,轻飘飘软绵绵的。她双手环胸饶有兴趣地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崩溃边缘的江浸月,好像这场结尾是死伤的戏剧于她而言只是笔墨纸砚下的虚无造物,和她的人生全全脱轨毫无交叉一般。
“烧死了。”
“在我怀着孩子的时候。”
她说笑般朝江浸月皱了皱鼻子,顾不得江浸月愈发难看的脸色和颤抖着抑制哭泣的身体,尤其是她无关痛痒的话术和语气,更是一点点加大了江浸月踩断崖沿的重量。
瞬息天光被疯涌的乌云灰蒙蒙的淹没,蜻蜓点水的刺痛打着江浸月的后脑,腐蚀着一切她好不容易建起的壁垒城墙,烧焚着她冷的下霜的指尖。
江浸月猜测眼前淡如水的女性一定流过很多泪,在起初得知爱人殉职的消息时,以至于她仍有呼吸能够直立的模样,像是,体内咸湿的器官和嫩肉硬骨被拖拽上十八层高楼晒干,只剩瘪掉后再无血液流通的心脏,扑通扑通扑通,撑着她活下去。女人慢吞吞撩开齐肩的棕黄色短发,露出整张脸来,那张枯瘦如死木的脸上,一条丑陋无比的疤,从眼角一直延伸至耳廓,它比起周围的皮肤下凹一层,现今深处还泛着淡色的紫红,缝合过的痕迹肉眼可见,江浸月偏偏觉得,那是自己罪恶的记录。
“这个疤。”
“那个疯老头子弄的。”
她用下巴指了指大厅角落轮椅上老人的方向,眼里意料之外连半点怨毒都不参。
“你如果不想也变成这样,就别在他面前用火,打火机也不行。”
“从那个老头知道自己的儿子烧死以后,他就疯了,见不得火,一看到就拿刀砍人。”
“我女儿在房间里睡觉,不用管她,她不爱和别人说话。”
“等我回来再把钱给你。”
她最后看了江浸月一眼,双目的眼白部分像是淘过米的自来水,看不清深处的情愫,她胡乱套上长到膝盖的红色大衣,就咯噔咯噔踩着高跟鞋出门了。
不止一条人命,不止那天无辜牺牲的所有人,江浸月觉得自己好像毁了好多幸福和家庭。联想到暮年的老人,膝盖高的小孩,风霜的妻子,她就难受的想要剔骨致歉。
或许她才该挂在墙上被形色匆匆擦肩之缘的路人惋惜一句年纪轻轻,再或许被一些堪堪见过几面的亲朋邻里假惺惺的撒一两滴泪在墓前,都比现在这个结果好千倍万倍。
她无时不刻在想,如果死的是她,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江浸月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忍住不大喊大叫的哭,喉咙哽的难受,仿佛霎时有蜇人的蚂蚁在胸腔内筑巢攀爬。好几个小时,她一刻不停地干活做事,帮这个乱成一团的家收拾到挽回了一星半点的烟火气。
“姐姐好瘦。”
那个十岁的孩子和爸爸好像,眉眼或者说话方式,都像。孩子赤着脚去厨房,轻车熟路地踩上红色的塑料椅,从冰箱里提出来仅剩的食物—一袋苹果,而后那样郑重其事的送到她手里,江浸月好像恍惚间看见每个母亲晚归的夜里,饿的腹痛的小孩垫着脚,小小的手费力的翻找着冰箱里可食的东西,最终无奈地垂在腿侧的模样。
“要好好吃饭哦。”
那一刻她的泪腺崩溃,生理盐水像杀红了眼不惧赴死的士兵般乌压压涌出来,她几次想蹲下身与小孩平视,恨不得捏着那小小的肩膀告诉那个笑盈盈的孩子自己是个凶手,是个不该活着的人,是自己害得这个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自己害得孩子还没出生就没有爸爸。
她不敢。她永远像个下水道的老鼠一样苟活着。
她安置好老人,哄好了十岁的孩子,趁那个命里无光的母亲回到这个家前离开了这个地方,在盖着蕾丝布的老式电视机旁交付了自己身上最后一笔钱。临走前江浸月提着那袋红到刺眼的苹果做作的朝遗像鞠了个好长时间的躬。
当然她知道这弥补不了什么。
外面已经打不到车了,她走丢了,这里太偏太偏,大概说是荒郊野外也不过分,别说人了,连成群的树干都看不着。
她不明方向地走了好久,天快黑了,温度极速下降,她裹着朴大正义使者的棉衣还是止不住的发抖。
她脸上黏黏的,大概是风吹的太久了眼泪凝固的缘故,眼睛也很疼很涩,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到只剩略过的飞鸟呜喳喳的傀异声响。
她好害怕,害怕她就这么死在这里,等到尸体发烂发臭都没人发现。
人越是惊恐害怕脑子里的想法就越极端可怖,她的脑里不受控制的回放那影响了她十年的火灾,挥之不去的,哭喊,哀嚎,和不管多少次都身临其境的窒息感。
她这么想着,脊背生冷,一个不注意就被一块小石子绊倒在地上,手里紧紧抓着唯一给她安全感的苹果也散了一地,有一个更是滚到离她超过一米的地方。
她来不及起身,弓着身子就去捡,没发觉手掌心擦破了皮,狼狈捡起来的苹果又因为接触产生的痛感,掉在泥泞里第二次。
这一次,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就那么跪坐在那,放声大哭起来。
因为苹果掉了。就因为苹果掉了。
朴灿烈江浸月?
背光,剪影,精灵耳,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她走过来。
一步一步,坚定的朝她一个人走过来。
他蹲下来,皱着眉头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江浸月脑袋短路,本能的用力抱住近在咫尺的发热体,压抑了这么久这么久没完没了接踵的坏情绪,在这个瞬间到达极点,溃烂,涌出黑血来。
当然偷偷蹭了点鼻涕在他衣服上。
他抱着她手足无措的说些有的没的的愚蠢安慰。
朴灿烈我们回家吧。
也不问为什么在这了,回家吧,他有时间等她慢慢说。
他本来因为长期性无间断迟到,被老师罚骑共享单车刷路程才来这的,那个凶巴巴的老干部,非得要求他骑不到脚抬不起来不准再来学校,可没想到就是这么巧合戏剧,碰到了这个难过到缩起来的小朋友。
猿粪啊!
江浸月乖乖点了点头,好像只要在这个正义使者面前,不管是发生了多小的事,一个拥抱还是一碗关东煮,都能让自己摒弃一切不好的念头,重新开始期待明天。
他们挤在一辆小小的单车上沿着回程的路慢悠悠驶去,一句话不说也美好的要命。
江浸月我想吃关东煮。
朴灿烈吃!吃大份的!
少女环着少年精壮的腰肢,左耳贴着少年骨感的背,长发被干涩的风卷起,少女热衷听少年有力的心跳,声声入耳,足以抵她前半生无数个漫漫长夜。
天色将晚,在数以万计如今的夜,会有人不知疲倦地告诉江浸月,她是命运也眷顾的珍宝,她不该被困于三寸火与无尽泪,她是足矣盖过火光的夏萤。
——end——
谁第一个不用再熬的夜晚,和新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