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画像

扁舟离岸越来越近，目光所及现出一团黑影，黑影斑斑点点，来回游走。

良久，黑影也逐渐清晰，可以依稀看见岸上有人从停靠的货运船里来来回回，岸边还能看到蹲着的商贩，和买东西的行人，真是好不热闹。

　 安阳离京都偏远，但东临楚州。楚州临近八荒国，是本朝与八荒国交界处，贸易来往密集，楚州富饶，安阳自然也不差。

既属繁华胜地，虽查理命案为主，但也可好好游览一番。

　膘肉汉子用力抛锚，船身渐稳，几人下船。

　“你就不能过来扶着我点？”身后的林竹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姐脾气，怒道。

　“男女有别，望姑娘自重。”

　　“既然这样，君子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己，你做到了吗？先不说你不扶我，就说下船吧，你一个君子，是不是应该让我先下。”

　　苏叶顿时闭口不言。

　　纵然林竹雪嘴上继续言语，苏叶也并未再搭理她，只顾自的上了岸。

　　苏叶走了半晌，耳边终于清静了不少。

　　安阳城外绿林成荫，花团锦簇。果然与其他地方的凄凉死寂全然不同。途上偶尔的几声鸟鸣让他心旷神怡，尤是解了旅途的疲惫。

　　看着道上来往行人也不少，服饰衣着不尽相同，偶有三三两两衣着雍容华贵之人，却也大摇大摆走在道上大口吸着这宝地灵气。

行了不多时，便看见城门。

　　城门气势恢宏，四四方方的青砖雕砌成笔直的高墙，竟有一种猛虎的气势。不愧是除了京都外九州中的第二大州，苏叶想。

　　城下左右各站立四人，一身官吏打扮，各各神态严肃，面部僵硬。若不是看见前面行人被拦了下来，苏叶还真以为门口站着的是几块压邪用的石雕。

　　走上前，学着前面行人模样，规规矩矩的让守门的照着手上画像来回瞧了几眼，便被顺利放行了。

　　只是刚准备进城，忽又听到身后守门的吵嚷起来。回头一看诧异的发现人群中混杂着一个蓝衫姑娘，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林竹雪。

　　原来这林竹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这姑娘为何一直纠缠着自己？说骗钱，认识的七日，自己也没舍钱财，倒是给自己惹了一身的麻烦。

想到最初认识，也算自己倒霉。

　　那日他正在给店家付入住半月的租金，耳边传来一女子吵嚷声，接着便是砸桌凳的爆裂声。他当时觉得，这女子一定是个浓眉大眼，膀大腰粗的农女，粗鲁，野蛮，无理。“所谓要得无事，少管闲事，”所以他正准备回房休息，冷不防一个东西猛然撞了他后脑勺重重一下，接着他依稀听见有人喊，“杀人了。”

醒来后就看见林竹雪了……

　　正想到这里，他突然感觉脊背被人用手指用力戳了一下，忽的反应过来，也来不及回头，就被眼前的阵势给吓呆了。他发现一群守卫正凶神恶煞的看着他，手中大刀似开非开的亮着，将他半围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两位这是想闹事？”七八个土黄色服饰的守卫里走出一名身穿紫色锦绣劲装的男子。

男子体型健硕，五官端正，除了衣饰全然与前面几人不同外，那眉羽间的英气，让人一看便知他与众非凡。

安阳以横穿东西城门的百川大道为界，由南北两队人马管理，而南边总吏员最喜一身紫衣。

眼前这个男子一身紫衣劲装，气宇又在众守卫之上，想必他就是纪宾牧了。

　而林竹雪初来安阳，虽然脾气爆了点，但一时半刻也不会惹上什么事端，苏叶硬着头皮忙解释道，“纪大人，莫要动刀，有话好好说，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也不至于能造出何等事，想必定是有什么误会。”

　“有什么好误会的，刚刚就是这姑娘偷我的画，要不是被同僚发现，我的画早被这姑娘给偷了，”那片土黄堆里一个露出尖头的男子从人群里挤出来，没好气地道。

　　“头儿，赶紧把这两人抓起来吧，甭和他们废话，”另一个守卫与尖头男子关系颇好，按耐不住道。

　“你们说的画在哪里？我可没见过，”林竹雪破罐子破摔，打死不承认，“……我既没见过，又何来偷一说啊。”

　“你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那尖头的守卫愤愤说完，抽出腰后画卷，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噗的将其打开，“你可看仔细了，这就是你刚才准备下手的那副画！”

　画上赫然出现一位样貌姣好的女子，女子头顶偏左三分之二处，还配有一首小诗，关于情人彼此间的思恋，诗尾还有一个模糊红色印章。

　林竹雪极为配合的忽近忽远，忽审视，忽咋舌，将画卷上下扫，左右扫，极为夸张地看了一遍。旁人都认为她这是在装模作样，有意挑衅。

尖头守卫佯装气愤未消，待她鉴定，实则暗地等待她信号。

画卷入脑，林竹雪悄然甩给他一个眼锋。

他这才收起画卷，继续怒道，“看什么看，你也是姑娘，画上也是姑娘，有什么好看的，”说完小心翼翼的插回自己的腰间，不过这次他换了个地方，插在裤裆前。

毕竟这画上藏有机密，倘若被别人拿去怕是误了大事。

　“这.....本公子路经此地，与这姑娘素昧谋面。告辞，”想到又要被林竹雪牵连，苏叶心下叫苦，他本是从五品侍丞，倘若用官职一压，这些人便自觉放行，但皇帝让他巡查南岭和尤风两城，如果被人发现身份，上报给皇帝，怕会给自己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他根本不想招惹是非给自己添堵，推说着转头要走。

　　本想一走了之，迎头却撞上林竹雪无辜的眼神。那祈求帮助，满眼可怜巴巴的样子，让苏叶心中顿时一软。

　苏叶心中哀叹，思绪五味杂陈。不帮，对自己而言，没有任何影响，林竹雪虽算不上弱不禁风，还有一身本事，不过面对七八个捕快，怕也不是对手，受牢狱之灾是一定的，于心有些不忍。帮吧，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犹豫再三后，苏叶硬着头皮道，“这画......并非这位官爷所有，而是小生所有。”

　　纪宾牧一听，立时来了些精神，偏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下。

知道领头的看了过来，尖头守卫眉毛一拧，假意要反驳，果被那个爱护他的同僚给拦了回去，示意公道自在，多说只会让领头的反感。

　纪宾牧相信了手下所做的这一系列动作，又或许是相比外人，更加相信自己的手下，又再次将目光看向苏叶，这次带着玩味道，“此话怎讲啊？”

　苏叶恭敬一礼，“大人，此画为小生所作。”

这话一出，五六个捕快皆七嘴八舌说他胡说八道，少有一两个大跌眼镜将信将疑。

领头的却面色如常，在他看来，苏叶不过是被逼得没招了才想出这个法子，要真是他画的，在画卷摆在他面前那刻，他早该争议了。不过，他也不拆穿，看着好戏。

　“小生前几日游山览水……在……尤风城幽湖上瞧鱼，却见湖面一女子正在闻花香，阳光打在女子身上，湖中倒影衬得甚美。当下便提笔作画。”

“你猜……我信吗？”纪宾牧淡淡道。

“大人若不信，请给小生笔墨，小生照着画一副，到时，随便请人一辨真假，便知我所言是否属实。”

　纪宾牧摊手示意尖头守卫递画，尖头守卫会意，但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再多些人看，这画的秘密一定会被泄露，到时自己怕是小命难保。

他讪讪道，“这画小人不追究了，不追究了。”

“拿来，”纪宾牧怒目瞪了眼。

自己手下这番行为，明显就是不敢对证，也就是说那幅画确实非他所有，但毕竟也不能断定那幅画就是苏叶所作，面上也不急。

　 纪宾牧悠悠打开画卷，粗粗看了一眼又收起画卷，“这动静之作画得甚妙，画中女子仪态温雅，而那水更显她美艳孤傲……是幅好画，”说着，他话锋一转，“我倒是很想看看这样的画到底是出自谁手，笔墨伺候。”

　几盏茶的功夫，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和桌子都已经准备妥帖。

　纪宾牧大袖一挥说道，“公子，请吧。”

　这么短的时间也不知哪里弄到得这些东西，但苏叶也不急，毕竟画工是有的，否则刚才也不敢瞎揽。想到自己的临摹，鲜少有人能分辨真假，他不疾不徐的走上前。眼角无意扫到方桌右角，还有几颗不易发现的油米粒，再细瞧笔墨纸砚。

他想，定是从附近哪家菜馆里搬来的。这笔还亮着油光，应该是写账用的，不过这笔头都已经撑开了，或多或少会影响自己的画工。不过这几位官爷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样子，纪宾牧方才的样子不像装的，倒是懂画，但毕竟是个武人，即便笔墨稍有影响，但面对几个外行，他还是很有信心的，所以也没再多想，画卷铺开，右手一挥，准备临摹。

　　画卷由上至下打开。女子的眼、鼻、嘴、衣饰也依次出现在苏叶眼前。画是美人图，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渐渐显现的美人像竟让苏叶心底生起一丝寒意。

　他渐渐觉得，这画中女子束裹的簪发，竟隐隐约约披散了下来。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睁闭。

　纵使画卷五颜六色，女子样貌美如天仙，可他只觉得周身寒气深深，瘆得慌。

　他作笔的手僵在那里，就这样盯着画中女子好一会儿，突然他发现那女子脖颈处竟然出现一条红口子，正慢慢往外渗血，后来伤口越来越大，那血就开始往外淌。

　　苏叶从不信鬼邪，要是真有，他还真希望自己死去的家人能够回来找他，哪怕变成厉鬼来索他命。

他想辨别真假，正要抬手去摸那女子扩开的伤痕流出的血液，只一下，没想到自己手上也沾到了那血，他脚下立时软了几分，怎料那血突然噗的一下就喷上他的面门，苏叶脑子瞬间就断了片。

他听见女子凄惨尖锐的哭喊声，“是你……是你害的我，啊~我诅咒你，诅咒你下地狱，不得好死！”

声音清晰得仿佛贴着苏叶耳朵嘶喊。

下一瞬，他就像受到刺激似的，疯狂的在画卷上堵那层由红转暗黑的血，嘴里不受控的念叨，“是你杀的我……不是，不是我杀的你……我要你不得好死！”

　　林竹雪见他双手在纸上叠，近乎疯狂，嘴里还碎碎念，如同两个人对话，以为这厮是在装疯卖傻拖延时间。一脚便踢了过去，骂道，“干嘛呢？”

　　林竹雪对苏叶的体型知大概，这一脚踢的也不重，哪知苏叶一个不稳，头狠狠砸上方桌。

　　这一重砸，苏叶算是彻底清醒了，重新支起身子。他突然想起刚才发疯的事，想看清那女子脖颈处到底有没有在流血，慌忙地翻开画卷，却赫然发现手心沾满鲜血。

愤然将画卷扔出，他空闲的双手竟不知该往哪里放，一时间只觉头皮发麻，脑袋晕眩，双脚无力，一瞬间瘫软在地上。

还未等众人反应，苏叶猛地扑到一个守卫身上，双手胡乱的撕扯他的衣服，那守卫吓得跌坐在地上，慌得一脚踹了出去，接着七八个守卫一窝蜂全围了上来，野蛮粗暴地踢在苏叶的身上。

一个守卫突然大叫，“我的腿被他缠住了，他还敢反抗，往死里踢他。”

“你们别打他，”林竹雪正欲上前，就看见刚大喊大叫的那守卫整个人轰的翻卧在地。接着其他几人脚下猛地窜出一个黑影，随及就听见苏叶嗫嚅的声音，“别……别过来，不是我，你不是我杀的，别过来。”

　　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让在站几人算是看傻眼了，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着这小子或许是演戏，或许真疯了。不过，唯有那尖头守卫算是最镇定的，在画卷被扔出的那刻，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住了，现在他还喘着粗气，骂道，“小子，要是把我画弄坏了。你的命都不够赔的。”

“你去……”

“你去……”

守卫被苏叶的举动震慑到，断不敢轻易上前，又不愤，相互推嚷。

　“我看见了.....”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那个浑身颤抖、闷脸抱头的苏叶，一脸的疑惑。

　“我看到......看到这个女子被绑在一个十字桩上，她在哭，我看得出她好痛苦......好痛苦的望着我……就刚刚，我感受到她.....她的心跳停了，她……她死了”说完，他露出一只巨大惊惧的眼睛。

众人被他的眼神吓到，原本向前的身子也向后倾倒。但更让他们惊讶的是画像女子竟然死了！作为捕快，非正常死亡就要立案抓人，“死人”两个字此时尤为刺耳。

　　“死了？”守卫中有一个敏感的叫出了声。

“戬笼，这画中女子是你的？”一个守卫关切的问。如果是戬笼的画卷，那画上女子多半与他有关系，随身携带一女子画像，最大可能是亲人或者妻子。

　戬笼察觉到所有目光都看向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低头思忖着。

　“她披着头，哭着哀求我帮她，是你们……你们中的一个人害了她，”苏叶捂住眼睛，半晌，他突然将手指向众人，指着一个，又换一个病笑着，“是你，是你……承认吧，快出来承认吧。”

　　“你说什么，你说她死了？”林竹雪怒扼一声，伸手揪住苏叶的领口，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别在这儿胡说八道，她怎么可能会死。你给我说清楚，你在哪里看见她的，你要是有半分虚假，我就把你头骨敲碎，把你抛尸喂狗。”

　　“她关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像是一间地牢，不，应该是一个私人建造的囚牢，里面阴暗潮湿…...”

　　“说！她是不是你杀的，你这个疯子！”

　　他似没听见，只自顾的呢喃，“不，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她……”他似乎看见那个挂在木桩上已经死掉的女子，用最后的力气瞪着他，“不要看着我，我害怕，不要......”

　 没等苏叶说完，林竹雪一把将他狠狠扔甩了出去，直接撞上一棵大树。

　砰的一声！

苏叶整个人像被拦腰截断，吐血而出，全身酸麻剧痛无比，但这剧痛让他脑子里的诡异画面愈发清晰了。

　“她的脖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割断了，淌着血，”苏叶感同身受般哭泣，“不是我，不是我！”

　林竹雪的指甲在肉里越嵌越深，不知何时已经染红整个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