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宁

      十月牛奶般的天空，晴朗顺滑。

      苏叶坐在轮椅上，昨夜未眠，身体十分虚弱。今天是纸余末被羁押十五日由死刑改判无罪出狱的时刻。地牢潮湿，想着纸余末应该吃了不少苦头，苏叶决定亲自去迎接他。安识苦担忧他的身体，只好给苏叶弄了个轮椅。

苏叶抬头看了看天空，一幅碧波无云，一眼能望到天际尽头的美态，他的眉头略微舒缓。

      昨日大雨，今日却天晴，正像是为纸余末接风洗尘。

      安识苦推他到衙门，纸余末刚一出来，一束阳光不偏不倚打到他眉眼，刺痛了好久没开阔的眼睛。

      他望见了太阳，又看见了对面山上从南到北架起的一束彩虹，却唯独没看见苏叶。

苏叶只清咳一声，纸余末才恍然。

“好久不见啦，末爷！”苏叶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好久不见！”纸余末声音低沉，鼻尖突然有些酸麻，或许是这大半辈子都没进过地牢，头一次进，就看清了地牢里的世态炎凉。呐喊、哀怨、鞭打声每日轮流袭击他的耳朵，同样关在隔壁的一个中年男子，每次都消极的劝他放弃，告诉他进来就别想出去，又告诉他一些城中不为人知，泯灭人性的秘密，真相会被强暴掩盖，善良会被愤怒磨灭。也可能没想到苏叶会特地来府衙接他。

两人相望无言，纸余末眼神示意他为何坐轮椅，苏叶不语，只苦笑摇头。

纸余末突然瞧见他身后有一名女子，讥讽道，“这些日子，你小子过得挺滋润的啊。”

“那四百多人太散乱，总是得找个人管管。”

“四百多人？”纸余末上下瞧了苏叶两眼，“向夫子的令牌在你……？”

见苏叶默然，他觉得苏叶聪慧，向延把令牌给他也是理所当然，继续问道，“对了，你小子都来了，他们怎么不来？这么看不起末爷我？”

向延走到苏叶身后，安识苦很有眼力的退开让向延推着苏叶往前走。

苏叶惨笑道，“没有。这十多日发生了很多事，回去我跟你一一说明吧。”

他实在太累了，闭上眼睛。只是听见纸余末的言语后，嘴角止不住的上扬了分毫。苏叶知道他又在搭讪姑娘了，也不拆穿。

“姑娘，你看这彩虹多美啊，”纸余末突然对安识苦说。

“嗯……这些日子一直在下雨，直到昨晚才停。雨过天晴，是个好兆头，”安识苦一本正经道。

“姑娘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安识苦。”

“安识苦？”纸余末赞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好名字啊！”

“承蒙末爷夸奖。”

不知不觉间，纸余末突然想起一件事，唤了几声苏叶的姓名，也不见他有丝毫回应，他偏头一看，发现他呼吸均匀缓慢，似乎已经睡着了。

纸余末无奈，安识苦看着纸余末觉得微微发笑。

三人到了客栈，纸余末见苏叶仍旧沉睡模样，也不打扰，慢慢将他抱上床，轻轻掩上门跟着安识苦出去了。苏叶不知不觉昏昏睡了三个时辰，纸余末清清爽爽洗了个很久没洗过的澡，换了身干净利落的衣服，和安识苦看着客栈外面热闹人群。直到苏叶下楼，他们才讨论起前些日子发生的事。

“王姑娘被魏古月抓了，现在了无音讯，”苏叶推开窗户。呼吸着花香，心似乎平和多了。

“魏古月抓王姑娘做什么？”

“我猜的没有错的话，他应该是要把她献给陛下。”

“城中那么多好看的姑娘，一抓一大把……就比如翠月楼姑娘各个貌美如花，可……魏古月为什么偏偏就要她？”不是说王柳萱平平无奇，王柳萱惊艳脱俗，但美女如云，纸余末实在不明白，而话语中更多的是抱怨魏古月。

“王柳萱上次的表演你也看到了，可以说惊艳出尘。陛下在那次表演后已经对她动摇了。”

“强扭的瓜不甜，我相信，当今天子不会是个昏庸荒淫的人。”

“陛下不会，但魏古月一定会让王柳萱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献出去。我猜测魏古月利用她的部分借口是为了她的爹。”

“她的爹？前些日子在马上听林竹雪讲他爹贪赃枉法进了大牢。”

“事实并非如此，王柳萱的父亲曾是户部侍郎，居高位却正直，不免遭人破害，某日监察院接到举报，户部王家家藏万金，监察院派人一搜，果不其然，平日满口清廉的忠臣，家中尽是万贯家财，一时间众官议论纷纷，陛下雷霆大怒，亲自抄了王府。她想要为他爹平反，成为皇妃无疑是最为便捷且万无一失的途径。”

纸余末叹了一声，怏怏问道， “那林竹雪和向夫子呢？”

“林竹雪被关在怀香池密室中。向夫子……已被魏古月杀害，现葬在西郊山月岭。”

“向夫子……死了？”纸余末瞳孔睁大，难以置信道，“一定是魏古月干的，这狗日的，不是人……他都杀人了，为什么没人抓他？”

苏叶冷瞧了他一眼，“这城中谁敢冒着家破人亡为你作证？我问过店小二，他说没见过魏古月。”

“真特么怂……老子以后再也不去那家店吃饭了！”纸余末咬牙道。

“林竹雪那边我派工匠去撬过大门，撬了一天，门严丝缝合，石顶反倒掉了些碎石子下来，险些塌陷。”

纸余末低头沉吟片刻道，“不如让我去试试吧。”

“你？”苏叶疑惑的看着他。

“我有个称号，号称鲁班再世，什么机械在我面前都是班门弄斧。就比如说这安阳地牢，我这十五日可不是白呆的。如果你不救我，我自个儿都能出来，你信不？”

苏叶唇角一勾，笑道， “别嘴贫，等会儿我带你去试试便知。”与此同时，苏叶以之前从未审视地目光重新打量了他，一两眼，却突然发现他脖颈下竟然有颗红痣。

许是被之前缭乱长发遮挡，这次突然看清了。纸余末发现苏叶在打量脖颈，极为不自在的用手去挡。

“你且看末爷我的厉害。”

十月初五，是天秀国一年一度的礼佛日。各家各户在今天都需要到寺庙烧香拜佛，一来对自己上半年行为进行总结，忏悔或者祈福消灾，二来，以求来年平安。

礼佛日彼岸花开，所以礼佛日后第二日，又是一个赏花节，花节一连持续十天。

如此漫长的热闹时段，人人欢喜异常，车水马龙，欢声笑语笼罩着整个安阳。

三人出门，外面格外拥挤。周围彼岸满街开放，红白粉，让人有种人不招喜，喜自来的愉悦。

坊间有传言，“彼岸花开，佛前虔拜，故人归来，圆你夙愿。”

苏叶几人自然也是知晓的，安识苦一路上不说话，纸余末倒是很好奇，问东问西，苏叶很认真的将他的问题一一对应。

问题无非就是这些人在干什么，虔拜真的有用，救出林竹雪后一定要去试试。苏叶告诉他只有今天一天，他却说怀香池在城东南，寺庙在城东北，两者相距不远，救出林竹雪那是分分钟的事，看着信心满满。

三人沿着桥康大道一路闲谈，只是越走近城东，人群越拥挤，以致最后水泄不通，压得苏叶三人动弹不得。

苏叶三人被人群冲散，最后只能靠大喊来寻找对方踪迹。

就在这时，苏叶碰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胡须花白，脸上沟壑纵横。苏叶很好奇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正准备问他，他操着一口秀都京都音，嘶哑着嗓音先开口道，“苏侍正，你怎么也在这儿，陛下有看见吗？”

“陛下宣你来见他的吗？”苏叶反问道。

“对呀，老臣前几日在家正准备休息，陛下一封诏书，吓得我立马赶来。”

“不对呀，安阳太平，陛下怎么可能把你从京城宣昭至此，信中是为何事啊？”苏叶眉头一皱道。

“复查你苏家十七口命案。说是你破获百名女子被拐卖的大案，一连抓获二十三人。本朝律法，审查案件凡涉及血亲，审理官员实行亲属回避制，不得审理此案，所以陛下特派遣我来调查，”陈子宁道。

苏叶恍然大悟，但又觉得古怪，皇上从未和自己提及这件事，难不成是想让陈子宁暗中调查？但陈子宁却毫不避讳直接和自己谈及此事。苏叶想或许是皇帝怜爱，信任，所以没让陈子宁就此事避讳自己。

“对了，你们苏家当时是什么情况？陛下信中极为信任你，你的言语甚至也可以作为证词。”

苏叶正准备回答，却被一人从中间隔断，苏叶用手推开，奋力的推了几下，那人才被苏叶推开，又如潮流般消失了。

苏叶刚一推开，就看见监察御史陈子宁突然捂着脖子往地上倒，腾空的一只手僵在半空，指着远方密密麻麻的一群人。

苏叶慌忙过去扶，见他捂着脖子的手渗出大量鲜血，他心一怔，抬眸寻着老臣陈子宁手指的方向，在拥挤的人群中，他看见有一个人正极力的往里面钻，试图消失在人群之中，而这个人正是刚才夹在他与老臣中间，被自己亲手推开的人。

苏叶想起身，但陈子宁还在自己怀里躺着，不能放开他。一大片鲜血染红陈子宁的衣袖，苏叶下意识去帮他止血，手掌，衣袖，衣尾都被鲜血晕染。

人群自觉的四散开去，出现一个圆形包围圈。与其说是自觉，倒不如说是害怕。

“杀人啦，杀人啦……”

“快去衙门叫人……”

“别……别让他跑了。”

苏叶之所以被人误解成凶手，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自己身上沾染了血迹，另一个最致命的原因是陈子宁瘫软的手正指着自己。只有他自己知道，陈子宁死不瞑目，所以手指还握成死前的样子，只是因为身体的倾斜，手也搭在了自己的身上，事实上，他所指并不是指的自己，而是远方某个人。但人们往往只相信眼睛看到的，自己的片面解释，反倒像是掩饰，所以，他选择沉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