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无边（上）

　　0

　　“一拜天地——”

　　1

　　第二十六次被那个人冰凉的手摸醒的时候，丹恒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他一把掀开被子，抓住那个人的手腕猛的一扯，那人猝不及防被他扯到床上，他手脚并用的把那人抱的死紧，感觉像是抱了块冰，冷的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手上却更用力地搂紧了那人的腰，以一种要把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的力道死死箍着那个人，哦不对，应该是，那个鬼。

　　那个鬼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出，顿时懵了，在丹恒怀里愣了两秒钟硬是没敢动，然后反应过来之后疯狂挣扎狂踹丹恒，丹恒也不吭声就这么搂着它，果不其然过了没一会就感觉怀中一空，鬼直接被活人的阳气逼散了。

　　它被抱着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不过丹恒没注意听，他困得要死。

　　丹恒卷起被子把自己裹紧，被子里余温未散，抱起来暖暖的，比那个冰冰凉凉的鬼舒服多了。

　　呵……我还治不了你了？

　　第二天丹恒起来洗漱的时候，镜子里缓缓浮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血字，它们张牙舞爪，夸张地布满丹恒的整个镜子，还在往下滴着血，看的出那位写下它们的时候相当气愤。

　　——对鬼都能耍流氓，真不要脸。

　　丹恒慢条斯理的刷完牙洗完脸，然后淡定的转过身，对空无一人的房间淡淡说了声：“是谁先耍流氓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大半夜的摸我脸，你自己多冰你不知道？”

　　那位“哼”了一声，没理他。

　　“下次再这样我就继续把你扯过来，你不睡就别老烦我，要么你就陪我睡。”

　　鬼没理他，但丹恒知道它听见了。

　　于是他继续淡定地收拾着东西，临出门前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跟他的鬼室友打了个招呼，“我出门了……你安分点。”

　　那位不出所料的没理他，只是又打翻了一个花瓶作为回应。

　　……

　　看来昨天晚上是真的把它气狠了。

　　“那什么，”丹恒突然想到了什么，本来都准备关门了又回头喊了一句，“记得把镜子擦干净。”

　　说完后他飞速的关上了门，玻璃碎裂的声音紧随其后的响起，可怜的门为丹恒挡下了这一击，他不知道家里那位又砸了什么，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以他家那位的身手，绝对可以精准打爆他的脑袋。

　　丹恒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心有余悸的把门锁好，把书包甩到背上，上课去了。

　　2

　　鬼不是什么孤魂野鬼，它有名字，虽然它忘了。

　　鬼也不是那种阴森恐怖的鬼，它，或者说“他”，是个高大挺拔的男鬼，甚至有一张相当漂亮的脸，被鲜艳的红盖头遮了一半。

　　对，红盖头。

　　没听错，就是那种红盖头，中式婚礼上新娘用的红盖头。

　　丹恒遇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一身喜服，不是男子的婚服而有些偏向嫁衣，但又与嫁衣略有不同。很明显是定制的，精致的设计和繁杂的花纹都体现着设计者对于这套喜服的用心。只可惜，他的婚房……看样子是成了灵堂。

　　他是个鬼新娘……而且是，丹恒的鬼新娘。

　　丹恒第一次遇到他是在荒郊野外，当时学校举办什么研学活动，把他们丢到某个偏远的小山村说是感受当地民俗。村长爷爷看着一帮城里来的年轻孩子有些局促，听到老师道明来意之后思考了半晌，告诉他们说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基本上都进了城里，那些老东西们会的习俗早已失传的七七八八。要说还有什么一直以来的习俗……那也就是半山腰的山神庙了，那里时不时还有人去拜拜，逢年过节还会记得给山神爷上两柱香呈上贡品，祈求山神爷莫要动作，且放他们休养生息。

　　不应该是祈求山神保佑村子风调雨顺吗？老师疑惑。

　　这你就有所不知。村长爷爷压低了声音。这一片的山神啊，是个邪神，不求保佑，只求祂莫要作恶，日子就会好过的。

　　同学们围着村长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的问着为何邪神也能得到供奉，村长也就乐呵呵的给孩子们讲故事，丹恒站在人群的最外围，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眉头是皱的死紧，很想逃掉。

　　他不想听。

　　他不想听。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踏入这片土地他的情绪就一直有些低落，心脏闷闷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压的他喘不过来气。这种感觉让他莫名的烦躁，而且有些……悲伤？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揪心情绪除了悲伤不像其他的任何一种。

　　这种悲伤在他们到达山神庙的时候到达了顶峰，那时候他甚至站不住，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跌撞撞地跪倒在香案前的蒲团上，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同学老师以及引路的村民忙不迭去扶他问他怎么了，他一边崩溃的哭着，一边茫然着我到底在哭什么。总之最后他们也没顾得上考察，而是着急忙慌的把丹恒连拖带拽弄回去，试图弄清楚他为什么哭成这个样子，但就连丹恒自己都不知道，面对老师焦急的询问也只能是红着眼眶有些抱歉的说对不起我没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控制不住。

　　最后请来了村里据说很灵的一位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让丹恒伸出手来看看，随后大惊失色。

　　他仔仔细细地问了丹恒的身世，然后沉吟片刻，告诉丹恒的老师，说这孩子身上应是有段因果，还得让他自己去寻，旁人帮不了。

　　说着他拿出了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符，烧了，用纸灰泡了水，然后拿拂尘沾了，猝不及防甩向丹恒。丹恒没防备，几滴符灰水进了眼睛，他只觉得眼睛烧的可疼，捂着眼睛疼的蹲在地上说不出话，老师急的冲上去想跟算命先生理论，算命先生皱着眉头叫她别急，待会便好。

　　说来也怪，他这一句说完，丹恒的眼睛真的突然一下不疼了。他抹掉方才揉出来的眼泪，刚想告诉老师自己没事了，却惊愕的发现，自己左手小指上，竟长出了根红线。

　　真的是长出……不是影视剧里那种松松垮垮绑在手上的，而是从他指尖蔓延而出，越靠近指尖颜色越鲜艳，像滴着血。这红线浮在半空，朝远处伸展而去，颜色慢慢淡了，最后消失在空气中。

　　先生见他这副模样，明白他这是看见了。丹恒愣了一会，抬头想说什么，却被算命先生抬手制止了。

　　看透不说透。算命先生朝他笑笑，摇了摇头。

　　这是小友你自己的因果，要破还得靠你自己，旁人帮不得。

　　3

　　因果……

　　因果就是，他顺着红线又回到了山神庙，然后带出了鬼。

　　当时他在蒲团上跪着，仍然是哭的不能自已，低着脑袋哭的直打嗝，然后就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了脸庞，那只手勾着他下巴把他的脸轻轻的抬起来，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让他只能看见对方一身的红，当时悲伤占据了他的大脑他也没来得及害怕，看见鬼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些喜悦，那种历经风雪久别重逢的喜悦。

　　然后他听见了鬼幽幽的声音，一点都不像电视里的鬼那样尖细飘忽，而是低沉的，略微沙哑，却是好听的。

　　鬼说，你长得，好像他。

　　前面就说了，鬼是个漂亮的鬼，甚至出场的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伤口也没有血污，身上的喜服甚至都是新的，一双漂亮的红眼睛低低的垂下来，垂下来看着丹恒，却是空洞的，不聚焦的，仿佛不是在看丹恒，而是穿过丹恒在看更远处的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只不过发着呆，忽略他过于惨白的脸色，他几乎像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当年尚且年幼的丹恒居然也没害怕他，而是真的依照鬼的指引解开阵法把他带了出来。漂亮的鬼看起来有点呆呆的，解开了阵法也不知道走，然后被丹恒的红线牵着，飘飘悠悠跟在他后面。这时候倒像个鬼了，但是丹恒也不是什么正常孩子，看到他飘飘荡荡的样子还有点急，生怕他走丢了，便转身回去拉他的手，鬼还是呆呆的，看着比他矮上很多的少年抓住他的手，少年的手上也有红线，跟他手上长出来的连在一起。

　　红线……红线……

　　你……你，怎么那么像他……

　　你……就是他吧？……

　　鬼又开口说话了，突然掰着丹恒的肩膀把后者扯了个趔趄，十指几乎掐进肉里，疼的丹恒一张小脸都拧巴起来，鬼却自顾自的摇晃着他，自顾自的喊着谁人的名字，然后整个人都开始变了，大片大片的暗红染上喜服，手指也开始溃烂露出森森白骨，脖颈处出现一条血线，细细的，但不断有鲜血从中涌出来。他一下子凑近丹恒，凑的极近，冰凉的鼻尖几乎碰到丹恒的脸颊，然后那张还算完整的漂亮脸蛋也开始变了，血一样的红眸子忽的睁大，然后流下血泪来。

　　丹枫，丹枫。鬼说。

　　丹枫……我不见你，我找不见你，你去哪里了……为何，为何留我，为何留我一个……为何……

　　鬼开始还是幽怨的摇着丹恒的肩膀，摇着摇着就开始愤怒，原本悲伤的追问也逐渐变成了带着恨的质问，抓着丹恒的肩膀似乎要把他捏碎，这会他的脸上倒是有表情了，那张已经被血污了的脸上半悲半怒，这下符合电视里的厉鬼形象了，甚至还要吓人些，因为他长得实在是艳丽，恐怖元素叠上来的同时也让他原本的艳丽变得妖冶，他现在是面容可怖的，却又有一种诡异的美丽混杂其中，视觉冲击实在是太过。

　　不过没关系，丹恒没看见。

　　他早在鬼刚开始变的时候就晕过去了。

　　原谅他，他那时确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能毫不害怕的把鬼带出来已经体现他胆子很大了，再挺过鬼的恐吓就有点脱离普通小男孩的范畴了。

　　倒是鬼，发现他晕过去之后愣了一会儿，也没趁着丹恒昏迷的时候撕了他，而是渐渐平静下来了，血迹慢慢消失，骨骼重新覆上血肉，满是血污的脸也变得干净，他又变回了最开始那副漂亮而死气沉沉的样子，甚至看起来有些无措。

　　丹枫……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于是他就在晕过去的丹恒旁边坐下来了，乖乖的，等着他醒过来。

　　至于醒过来的丹恒看见他之后差点又吓得晕过去的故事，我们就不说了，丹恒老师嫌丢人。

　　总之，从小没爹没妈的丹恒从此就跟捡回来的漂亮男鬼一起生活了，不是自愿的，主要是摆脱不掉。

　　他最开始很怕鬼，但是怕归怕，他也从未想过找个大师把鬼收了，一方面是对算命先生说的“因果”仍心存疑惑，另一方面……他有点不想跟鬼分开。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是个可怕的鬼，丹恒也怕，但是丹恒不想他离开。

　　很难说清楚这是怎样的感觉……他其实有点怕鬼，虽然这只鬼平常还是挺好看的，但是毕竟是鬼，吓人的时候还是很吓人的。而且莫名其妙的就被鬼缠上了，丹恒多少还是有点害怕在的，觉得这样不太妙，要找个法子让鬼离开才对。但他又莫名觉得鬼应该要和自己待在一起的，这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的事情，从前是没找到他的鬼，现在找到了，鬼就应该要跟他待在一起的。

　　而且……而且鬼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很漂亮，大部分的时候都沉默着，藏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丹恒看不见他，只能通过红线感应到他的存在。有时候会出现一下，悄无声息的坐在丹恒的床边，或者一言不发的看他写作业，丹恒抬头看他的时候又移开视线默默飘走了。于是丹恒试图教他认字，他就乖乖的跟着学，只不过无论教多少遍他都还是把钢笔当毛笔拿，简体字写着写着就开始复杂，最后丹恒得到的就是一篇用繁体写的文言文作业，想让鬼替自己写作文的梦想就此破灭。

　　不过鬼的字真挺好看的，一笔一划苍劲有力，看起来锋芒毕露又不失风度。

　　丹恒好奇的问过这笔字是谁教的，鬼垂眸看着他，然后惜字如金的吐出一个字，你。

　　怎么可能是我。丹恒指着自己有些错愕，他自己的字最多算得上清秀，但绝对没有鬼写的好看，他教的，开什么玩笑？

　　大一点的，你。

　　鬼伸手，在丹恒头顶高一截的地方比划了一下。做这个动作时他微微抬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掌，半披着的盖头就滑下来一点，露出常年不见天日的另一只眼睛，眼神却还是空空荡荡，然后视线下移，正好与抬头看他的丹恒视线对上。

　　你现在，好矮。

　　……

　　丹恒又觉得明天应该找个道士来驱鬼。

　　丹恒之前从来不曾做过梦的。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是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他从来就是一觉睡到天亮，别人口中的瑰丽梦境他从未见过，入睡之后再睁眼就是天明。

　　遇到鬼之后，丹恒开始做梦了。

　　梦是乱的，大多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琐事。在梦中他似乎是个什么神仙，总之行云布雨斩妖除魔的事他梦见不少。他有自己的仙人洞府，无事的时候他一般待在洞府内，看看书或者侍弄侍弄池中的莲花。偶尔他会化为本相隐于云端，漫不经心的看看他庇护的这一方天地，但总归是没什么好看的，凡人朝生暮死却又生生不息，无论他什么时候去看几乎都差不多，没什么意思。

　　更偶然的时候，他会以人的样子在人间逛逛，不过那也是实在无聊的狠了他才会这么干。凡人们见他样貌俊美穿着不凡，都以为他是哪家的贵公子，对他恭恭敬敬却又诚惶诚恐，也不敢跟他多亲近。他没什么接近凡人的意思，左右不过是打发时间，只是偶尔，他在云中看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会停下来，多看一会儿。

　　也就是一会儿罢了。

　　确实很好看，但是没有一盏与他有关。

　　于是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路过自己的庙宇有时候会进去看看，那里倒是香火不断，但是他也不喜欢这里，一来香灰味实在不好闻，二来那塑像实在丑陋，他的人形明明是一个不过而立之年的俊朗男子，不是头上插俩树杈子的老公公。

　　不过那天他在庙里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不对，不是个东西，是个人类幼崽。

　　幼崽脏脏的，蜷缩起来小小一只，比猫大不了多少。大概是地上太凉，他看见幼崽的时候后者盖着香案上的布缩在贡桌上，还细心的帮他把贡品重新摆了摆，腾出一个地方给自己睡又不至于打翻给神的贡品，甚至连地上落的香灰都扫干净了，也就他自己还是脏脏的。

　　嗯，有点敬畏之心，但不多。

　　他看着幼崽沉默了一会，然后伸出手，把幼崽抱了起来。

　　啧，真的好脏，得带回去好好洗洗才是。

　　于是半刻钟之后，龙神开心的在一帮龙师震惊的目光里展示他捡回来的人类幼崽，幼崽洗干净之后居然非常漂亮，紫色眼睛白色头发，可爱的像是凡人吃的那种糯叽叽的小糕点。幼崽看起来很害怕，但异常的乖，被他举在半空展示也一动不动，只是小小的身躯不自觉的有点发抖，看起来快要哭了。

　　大人。龙师目瞪口呆的提出异议。跟凡人接触是不合规矩的。

　　可是他睡在贡桌上。龙神把幼崽放下，又揉了揉对方毛绒绒的脑袋。他是我的贡品，我为什么不能带回来？

　　……

　　有道理。

　　开始做梦之后，鬼就对他态度不好了。

　　之前鬼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呆呆的，说话也是顿顿的，还总是卡壳。他开始做梦了，鬼的记忆似乎也在恢复，漂亮的红眼睛里慢慢有了情绪，看起来更像个人了。

　　但是开始讨厌他了。

　　鬼开始不愿意跟他说话，开始试图攻击他，开始吓唬他，开始用很复杂的眼神看他。

　　他试图跟鬼沟通，但是失败了。他只要一提到关于鬼的过去，鬼就会开始发疯，会变成那种可怕的鬼的样子，会扑过来想撕了他。

　　开始丹恒会害怕，会委屈，会哭。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当然也可能是他长大了。总之他已经完全习惯了他的鬼这么对他，鬼不理他他就自顾自的说话，他知道鬼听得到。

　　从八岁到十八岁，都是鬼陪着他，虽然陪的不太好，但是他喜欢鬼陪着，也只有鬼陪着。

　　至少……至少作为一个厉鬼，他也没有真杀了自己不是？

　　丹恒在化学课上漫不经心的走着神，默默的想着，越想越觉得自家的鬼还是很好的。

　　就是希望他回家的时候能看见鬼乖乖的把镜子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