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漆黑的走廊里，任平生快步走动着，一扇扇门在他两侧向后离去，仿佛身处一个无尽循环的空间。
任平生在英才一中当语文老师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上面交给他带的那个班的成绩已经有了显著的提升，然而校方依旧认为他的教学方式不符合学校的标准，尽管在多次审查中任平生所带的高三14班全体学生均不存在舞弊现象，领导还是决定要找他谈话。
对于这件事情的原因任平生一点也不意外。英才一中是他们这个高考大省家喻户晓的衡水式学校，通过令人窒息的海量作业以及测试塞满每一个学生的每一分每一秒，来将所有从这里毕业的学生送进大学。
这里压抑的环境让任何生物无法忍受，从这里出去的人一辈子都会活在这所学校制造的阴影下。但即便知道后果，家长们还是会把孩子送进这个人间炼狱，为的是在三年后不会饿死冻死。
毕竟，在这个连保洁员都要本科以上学历的时代，考不上大学是真的会饿死。
但任平生相信，改变未来的方式并不是有一种。在刚入职这所学校时，他就多次带着他从大学时期开始就一直研究的“系统教学法”向校领导请示推广，每一次都被无理由地驳回。不过其实想都不想也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毕竟校领导绝不可能改变由他们制订的教学理念。
“这个学校，真是无可救药……”
任平生小声低估着，但在看到前面迎面走来的人时立刻住口。
是这所学校的校长陈庆华。
任平生住口并不是因为陈校长是他的领导，而是因为陈校长是位可敬的老教师。
陈庆华六十多岁了，头发已经斑白，虽然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但就是不愿意离开学生们。学校耐不住他的影响力在，就只给他带了一个班的政治。陈庆华是省特级教师，在别的省出过教材，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去教育局当高级干部，但他还是更愿意和孩子们在一起，而他的学生也都非常喜欢他讲的课。即使是在当校长的时候他的心思也多半花在了教学生上。
不过这也就导致了他在校领导层处于被边缘化的状态。如今学校实际上的最高领导是书记郭兴辉，而他也正是任平生要去见的那个人。
“校长好。”任平生恭恭敬敬地叫了陈庆华一声，对其他校领导他不会有半点恭维，但在他心目中陈庆华对得起校长这个称呼。
“欸，平生你好啊。”陈庆华笑呵呵地回应道:“去见郭书记?”
“是啊，因为那件事。”任平生举了一下手里的纸质报告。
“哦，这件事……唉，我提醒过他很多次了，教学方面的事情他应该少插手，把心思放在学校的管理上。”看到报告上的内容，陈庆华的笑容凝固了:“我很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上面想看的是本科率，而自从他上任之后我们考上大学的孩子确实多了不少，但……”
任平生摇了摇头，说道:
“升学不是高中存在的唯一意义，那些孩子们在这个年龄，本该有更加丰富多彩的青春。”
“这是环境导致的，平生。”陈庆华无可奈何地说:“现在这个时代，没有大学文凭的孩子在社会上几乎没有任何生存空间。”
“这样的情况会改变的，我相信。”任平生说着，转身准备继续走:“回头见，校长。”
“平生。”陈庆华叫住了任平生。
任平生停下脚步。
“你家人的事情，我很抱歉，要是我能早一点注意到事情的不对……”
“那不是你的错，校长。”任平生头也没回地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高三14班班主任任平生。”
“进来吧。”
任平生走了进去，一股木头制品和香薰的味道扑面而来。
学校的书记郭兴辉，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一张板正的国字脸，依旧很浓密的头发看上去保养得很不错。藏青色的西装里面穿的是老土的紫红色马球衫，腰带上的钥匙串不知道挂着多少房间的钥匙。他的办公室很有格调，充斥着古色古香的木制家具，桌上还摆着精致的陶瓷茶具和生机勃勃的盆栽。任平生走进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办公椅上，一手喝着太平猴魁，一手用鼠标在电脑上点来点去。
“坐吧。”郭兴辉没有看任平生一眼，示意他在桌子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任平生坐到椅子上，郭兴辉慢慢悠悠地放下茶杯和鼠标，摆正身子，双手放到桌子上合握，然后才把视线挪向任平生:
“你们班这个月月考的成绩，我已经仔细看过了。”郭兴辉语气平淡地说“总得来讲，确实有进步，从平均分的上升可以看得出来，而且有几个学生的分数也过了平均线。”
任平生没有说什么，他知道书记这次找自己并不是来给自己嘉奖的。
“不过呢。”见任平生没有说话，郭兴辉便继续说道:“高三9班，他们班这次的排名，可是比上一次上升了三名，你们班可只上升了一名。”
郭兴辉给了个眼神，拿起茶杯掀开杯盖说:“任平生，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这次考试拿不出成绩，就别再想心思搞你那套歪门邪道，你的想法是很好，但我早就告诉过你，这套在我们学校，在高考当中，是行不通的。”
“郭书记。”任平生趁郭兴辉喝茶的空隙说:“我想我拿出的成绩，已经足以证明系统教学理论的优势了。我想您一定记得，在我接手之前，14班的成绩是倒数第一……”
“从倒数第一到倒数第二，随便交给哪个老师，让学生多做点题目，多安排几次随堂测试都可以做到的吧？”郭兴辉放下茶杯打断了任平生，又接着做他手里的工作:“而且，你又要怎么证明高强度的练习不会做得更好呢？”
任平生没有回答。
从郭兴辉的反应来看，他是心意已决。
他可以反驳，但毫无意义。
能让他说上几句话，已经是领导极大的让步，以体现他作为领导懂得人情世故了。
“接下来，我会多安排一个班的语文给你带。”郭兴辉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叠文件说道:“高三七班，也就是那个艺术班，正好他们班之前那个老师被气得辞了职，你去带一下。这是这个班的花名册还有家校联系本。”
那个老师，不是因为上课期间带学生出去活动被你开除了吗？任平生想道。
任平生接过那叠文件，看着上面一个个学生的名字。在这所学校里，他是唯一一个会努力记清楚每一个学生的名字、性格以及爱好的老师。
郭兴辉不仅没有处罚任平生，反而多给了他一个差班让他带。这其实就是在加大任平生的备课工作量，企图让他放弃一直以来遵循的系统教学，从而改用郭兴辉自己所认可的那一套方法。
不过，对任平生来讲，这并不是什么大难题。相反，只要他把两个班的成绩都提上去，那么自己的教学方式就更有说服力，到时候也不必担心校领导对此态度冷漠了。
“我知道了，郭书记。”任平生也没有多说什么，站起身准备离开:“我会尽我所能的，我保证这两个班的成绩在下一次月考中会更上一层楼。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告辞了，我接下来还有一节课要上。”
“行，你走吧。”郭兴辉漠不关心地摆摆手说，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屏幕没看任平生一眼。
任平生就这样离开了学校行政楼。
……
在高三14班的教室里，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与这一楼另一头全员埋头学习的强化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除了少数几个学生还愿意翻翻书以外，其他人几乎全都趁着短暂的课间时间做些校规明令禁止的事。
张灵悦坐在后排靠窗的座位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她时常好奇，在学校外面，世界是什么样的。
张灵悦的整个童年和青春，除了家和学校，就只去过补习班和医院里的自习室了。
她在地理课上了解到这个世界有很多美丽的地方，在历史课上了解到这个世界发生过很多有趣的事。
但她从未切实感受过，对她而言，这些事物描述地再美好，也不过只是考试要考的知识点而已。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会对教科书上描述的那些东西产生兴趣，并渴望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
为了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立足，需要考上大学。
为了考上大学，要在高考中拿高分。
这是学校的老师千律一篇地强调的事实。
高考，就是这辈子努力的目标。
高分，意味着以后的幸福。
没有人会去思考为什么，只知道这是他们必须要相信的。
张灵悦看向这个班级里热闹的场面，不由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吧？
这个学期结束后，等待他们的将会是如同地狱般的高考冲刺一百天。
张灵悦又看向她前面的那几个人。
那是四个脸上画着点不明显的妆，头发疑似烫过，校服穿得极具个性的女生。正坐在桌子上一边大口大口吃着零食聊些没营养的话题。
这四个女生，是在学生当中被称作“英才一中四大天王”的不良，令老师们极其头疼又痛恨的存在。其所作所为包括但不限于食堂里光明正大吃外卖，偷微机室电脑搬进宿舍玩，被罚站后翻墙出校上网吧，乃至化学实验室里偷金属钠炸厕所等看似整活报复学校的行为。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在挑战这所学校崇尚的衡水体制，不管是哪个学生见了都十分佩服。
但让同学们难受的是，她们几个的身份就注定了她们直到毕业也不会被学校制裁。
她们的老大，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的李安安，是教导主任伊丽丽的外甥女。
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文静少女夏云熙，是时常年级前三的顶级学霸，被发配到这个班只是因为跟李安安她们混。
扎马尾辫肤色略深的女生唐育苗，是拿过省赛亚军的体育生，也是这个学校的一块招牌。
而个子最小的那位林小莹，是个富豪家的二小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去私立的贵族学校而是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庶民学校和他们这群人拼高考分数。
李安安拿着一个热狗面包咬了一大口，嘴里含着食物一边撒出碎屑一边喊着:“啊？你说那个家伙，哼，我迟早会收拾他!”
“真搞不懂，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的人。”林小莹用手托着脸颊尖锐地说。
“真是再讨厌不过了。”夏云熙一边说着，手里正专心致志地拿手机码着她在网文平台上连载的同人小说。
“就是就是！”见姐妹们都发表了意见，唐育苗也不甘示弱地说道。
张灵悦叹了口气，看向教室的前排。
小个子女孩徐雨菲，正握着笔埋头写写画画，不知道的以为她是在埋头刷题，实际上她是在画她的原创少女漫画。她旁边的连晓雾看上去是在看书，实际上也的确是在看书，只不过看的不是教辅资料而是言情小说……
而靠过道那一排负责盯老师的东方月露，干脆直接掏了把蝴蝶刀出来在那行云流水地耍着。尽管周围并没有观众欣赏她的表演。
男生那边的话题，除了游戏就是篮球和球鞋。
张灵悦已经感觉到压力了。
在这样没有一点学习氛围的班级，怎么可能考得出好成绩啊！
一想到高考就在不久之后，张灵悦就感到头大。
又想到家里催分如催命一样的逆天父母，张灵悦想死的心都有了。
父母没读过书，但是又要逼孩子读书，越逼孩子考得越差，考得越差就越逼。如今的张灵悦已经被父母在本就数量恐怖的作业以外布置的双倍额外作业逼到各种心理疾病缠身，医生已经给出了休学治疗的强烈建议，但她的父母不仅没有答应，还将此事怪罪于张灵悦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于是又加大了学习的量。
如今的张灵悦，在学校里已经是能摆一天是一天，在家里也是能糊弄一天是一天，对高考已经基本处于放弃的状态。
至少这样，不会让自己的病症加剧。
尽量考好点，就算考不上毕业后也要能跑多远跑多远，再也不要见到那对更应该看心理医生的夫妇，这是张灵悦现在唯一的想法。
倚着窗台站在窗口耍蝴蝶刀的东方月露突然一收刀坐在了位子上，在不被外面的人听到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大声喊道:“老师来了!”
刹那间，全班学生像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样，迅速闪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装模作样地拿起桌上的书本开始假装复习。
任平生站在教室门口，站在他旁边的是位年轻的女老师，胸前挂着的名牌上写着“教导主任”四个字。
“……所以，这次你一定要看好她们四个，再出问题的话，我这边也是很难办的。”伊丽丽一脸难堪地说道。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之前我对这四个孩子有所疏忽，还麻烦主任您出手了。”任平生回答道:“今晚晚自习，我会把她们叫过来好好指正的。”
“也不全是你的问题，我们学校向来也不重视这方面的教育……”伊丽丽抱怨道:“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教书育人，都育了个什么人哦!”
“希望之后情况会有所改善吧。”任平生说着，上课铃声响了:“我去上课了，回头见。”
“回头见，哦，我晚上给你带杯奶茶吧，之前的事还没好好谢你。”
“不用那么客气，这都是我该做的。”
任平生捧着教材走进教室，发现所有学生都端端正正地坐着。
任平生啥也没说，走到了徐雨菲的旁边。
徐雨菲抬头看着他，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心虚，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着上扬了。
任平生掀开徐雨菲摊在桌子上的习题本，下面藏着她快画完的少女漫画。任平生拿起来看了一眼，还给了徐雨菲。
“收起来，上课的时候别画。”
接着，他又走到夏云熙旁边。
夏云熙盯着他，脸上镇定自若地保持着面无表情的姿态，实际上已经汗流浃背。
任平生把手放到她的笔袋上，又走过去朝桌肚里看了一眼，最后翻开了她桌上的一本字典——
字典里被挖空了藏了一包荷花。
“你用过的技俩都是我上学时玩剩下的。”任平生拿走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香烟塞到嘴里，摸了摸裤子口袋，没有找到打火机——
“老师，不介意的话——”一旁的李安安还没意识到任平生下的圈套，已经下意识站起来掏出了她的金色Zippo打火机……
任平生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么机智的一个女不良这么快就中招了。
把李安安的打火机没收了之后，任平生又看向坐在一旁的唐育苗。
“老老老老师!我不抽!”唐育苗坚决否认道。
任平生都有点想笑了:“我问你了吗？”
最后一个是林小莹。
任平生也没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巾。
林小莹主动站起来投降道:“老师我错了，我这就去卸妆。”
任平生点了点头，对四个不良少女说:“带上书本，出去背十分钟知识点，背完了回来我抽查。”
四人乖乖听话地带上资料书出去了，心里正暗爽这下又可以溜出去吃麻辣烫了。
然而，在教室外面，迎接她们的却是气得面红耳赤的教导主任河东狮吼般的训斥。
很快，她们几个又被放了回来，四个人都一副魂飞了的模样。
“行了，你们几个回座位上去吧，下次不要再未经许可随便出校门了。”任平生正讲着纪律问题，见四人刑满释放，便停了下来:“行了，我们现在正式开始上课。”
而就在这时，教室里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
“全体师生注意，学校气象站检测到有沙尘暴即将过境，请仍逗留在室外的人员立刻进入室内，关好门窗。重复一遍，有沙尘暴即将过境，请仍逗留在室外的人员立刻进入室内并关好门窗。”
沙尘暴?
任平生觉得很奇怪，他们这个地区按道理是不会刮沙尘暴的。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确实有些偏黄，学校里的树摇曳的幅度也看得出来风很大。
“靠近窗户的同学，把窗户关上锁好。”任平生一边关上教室前门一边说道:“江连笙，把后门也关上。”
所有门窗都关好后，任平生继续讲课。
然而台下的同学们似乎早已被这罕见的天气现象分散了注意力。
见学生无心上课，任平生便改变了策略，他开始借这难得一见的黄沙漫天景色，讲起了课本上的几首边塞诗，顺带着讲了讲古代战场的一些激动人心的战役，顿时不少学生就来劲了。
只不过张灵悦还是不在他的频道上。
张灵悦盯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黄沙，只感觉到一丝诡异。
突然间，那片黄沙里有一瞬间出现了异样的蓝色火光，像是鬼火一般燃烧、跳动，很快又被黄沙淹没。
全班，或者说全校，只有张灵悦一个人看到了那东西。
张灵悦的心跳急剧上升，她很确信自己刚刚目睹了某件超自然现象。
课上到一半，外面的沙尘暴似乎变弱了许多，看上去正在慢慢地消散。到了快下课的时候，沙尘暴已经完全散去，外面的天空变得和原先一样清澈，甚至看上去更加湛蓝了一些。
“全校师生注意，沙尘暴已经散去，各班现在可以打开门窗通风。”
广播里传来的通知让班上的同学大失所望，任老师讲得可正精彩着呢！
“窗户开过来吧，通下风。”任平生说着，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郭书记打来的。
“失陪一下。”任平生走出教室去接电话:“喂？郭书记，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得了了!你赶紧到报告厅来，这是紧急会议!”
“什么情况？跟刚才的沙尘暴有关吗？”
“可以说有关也可以说没有，总之快点过来!我们的学校穿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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