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铁：第五章

第26个穆勒尔时。

娇妍的小金转屏玫瑰还含着上一场雨的雨水，由一条纤细的银链捆了，盈盈欲吐，被来客随手放在了公园中央的领袖雕像下。雕像的石台久经磨损，在战火里缺了切面的小半，仍硬撑着那尊被酸雨侵蚀得看不清面部的老者。

“总监实在不必来布拉提广场鲜花，这位独裁者已经死去很久了。”老者衣着考究的旧绅士衫，掌下的手杖看得出年代久远，哪怕是贵金属，宝石表面也有了不少划痕。

身后的两个侍从都眼观鼻鼻观心的低着头没有说话——穆勒尔星系的战争肆虐了太久太久，哪怕是身为这颗星球最高管理者的秘书，他们也难以在贵客面前维持体面。

贵客敞着湖绿色丝绸衬衫的领口，黑色皮革手套裹着的手指一一抚摸过铭文上模糊不清的功绩，唇角漫不经心带着笑，宛如没听见老绅士的话：“这是多德里亚的文字？我去过这个地方，可没见过这么个人。”

他随意甩了甩手套上的雨水，“可怜的死者，借他一束鲜花的芬芳吧，这儿有多久没有养护过玫瑰了？”

真是一个恶劣的玩笑——这位贵客居然要求在穆勒尔的旧战场上还能开出花来。

秘书小姐的视线停在那束号称全宇宙最璀璨的黄金玫瑰上，怎么都挪不开……毫不夸张的说，把它卖出去换来的食物可以让这颗星球上所有的人饱食三年。

老绅士盯了贵客好一阵子，迟缓地叹了口气：“我们实在承受不了贵公司的提价，亲手出售民众的家园，来换得十年的休养期，这样的条件太苛刻了，也许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

更何况这十年后的战争，即便他们胜利，余下的数百年里都将完全失去治理权，一切所得由星际和平公司分配。哪位管理者能够接受这样不公的交易？

“先生，公司是仁慈的，你不妨下周再给我答复吧。”砂金没有接过秘书递来的手巾，迈步向酒店的方向走去：“事情还没发生到彼此进行这场谈判的程度呢。”

老绅士没有跟上他的脚步。他与两位秘书面面相觑，气氛凝滞，没人愿意思索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酒店的香薰廉价而泛用，暗红色的厚重窗帘遮住了一半天幕，剩下一半彤云密布在青灰色的小半阙，雨将落未落，空气中还残留着硝烟的余味。

砂金不耐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端起水杯把扩香石浇透，半靠在房间中心的沙发上，难得想要好好睡一觉。

这十几年来，从卡卡瓦夏到砂金总监，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他早已习惯了握着三枚筹码，用一切，去赌倾斜天平另一端的秤砣。这是一个坏习惯，和脖子上的奴隶烙印一起跟随他到现在。

好在，他的身价能换来的东西越来越多。

好在，他总是赢。

刚加入星际和平公司的他并不认同企业理念，当战争与生命被放在了命运的两端，他们，却要用权利与地位在其中加注。然而，金钱能买到的东西实在太多，比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和平谈判，硬通货的干预来实现的交易似乎更为牢固。

如果不是那一束小金转屏玫瑰，或许他今晚就得回星舰了。

砂金闭上双眼，试图酝酿些许睡意好躺进浴缸催化，可玻璃并不隔音，间或的枪声实在是搅扰人的安宁。

躁闷、动乱。

即便拥有了许多东西，这些他熟悉的老朋友还是那轻而易举的将他带回到那一个他所厌恶的雨天。午夜梦回多少年，他又回到了卡卡瓦夏的躯壳里，摆脱不了一切。

鬼使神差的，他捋了把头发，站起身来无声无息避开监控离开了酒店，又来到地下，启动了星槎。

去哪呢？

穆勒尔首都星的第三条航道外，在今天第五个穆勒尔时时结束了一场小规模的战争。次星的军队大获全胜，机甲列队巡视着战场，要搜查出可能存在的漏网之鱼。

皮鞋踩在断裂成两半的钢壳上，金属凹陷时空鼓的噪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试探。在这片地区，刚有一队机甲掠过，能够行走的人都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砂金掷骰子挑了个方向走着，一只手插在兜里摸索着一枚金币，另一只手一上一下抛着那枚骰子。直觉告诉他，他该来这儿走走。

这一次，他的“幸运”会是什么呢？

少女压抑的啜泣声。

隔着好几层钢板，底下幼童的抽泣隐隐约约传了出来，这可不是件好事，机甲再来巡视时，小孩子可不一定就有上一次的运气了。

砂金转了一圈，绕过钢管架构，才找到一处几块废钢板构成的腔室。他扶着钢板边缘，弯腰朝里面看去，小孩子湿漉漉的眼睛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瞳孔收缩，于是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记得呼吸，这位小姐。”砂金出言提醒她，笑眯眯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小孩子拿不准这名不速之客的用意，胸腔剧烈起伏，喉管里发出嗬嗬的杂音，却一双小手死死捂住了嘴不敢动弹。

环顾一周，里面原来并不是一个封闭的腔室，塌陷的原建筑压倒了一片停车场，压抑的空间里，小孩子就缩在两量旧式大卡车之间。砂金索性低头避开入口处的钢梁，走了进去，在小孩子面前半蹲下来，与她对视。

“我可没有武器，你看，在这种区域，我要动手，只会让机甲把我一起抓走。”

小孩子压抑着呼吸，低头落泪。

“不久后，这儿就和平了。我带你回中心城的庇护所，一周后，你就能和别的小朋友一块放飞鸽子了，怎么样？”

那双如鎏虹一般的眸子盛着从出口处透进来的微光，周遭幽暗，却剔透极了。像某种冰冷的无机质宝石。

青年的气质怎么都称不上温和，小孩子被他的话说动，或是因为已经没了别的活路，一只手虚握住他的衣角，不说话、不看他。

直到她跟着自己站起来，砂金才看见，小孩子的身后，还掩着一具中年女人的尸体。

砂金拍了拍她的脑袋，不再引导她的情绪。

给小孩子一些悲伤的余地吧。

机甲的巡逻路线即将返程，他拽住小孩子衣服的背面把人提了起来，用废墟当掩体返回星槎停泊的区域。

倏的，对危险的感知使他后背发凉，他迅速偏头避开骤然刺来的一道剑芒，飞身后退让开逼至身前的锋锐。

“放开她。”青年银发如雪，目若寒星，服饰类如仙舟联盟，横握一柄泛着白芒的长剑，话落又是一剑斜斩而出。

“哦？”砂金眉目一凛，金甲覆盖右臂接下这一击，他忽而意识到了什么，茫然了一瞬。右臂被剑鸣震得发麻，他不得不连连后退，却也清晰的看见了青年的眉眼：“柏诺贝？”

小孩子尖叫道：“白色哥哥，他没有抓我！”

她从砂金的手里睁开，几步跳到青年面前，抓住他的手臂迫使他放下剑，又说了一遍：“他要救我，要送我回家，放鸽子。”

青年没有回答她的话，从怀中取出一块面包递给她，眼神不客气而警惕的望着他。砂金没有错过他的不善，“我是卡卡瓦夏，柏诺贝。我后来一直在找你，你，躲开了公司的视线，对吗？你……”

“我没见过你，”青年生硬地打断他，没有什么表情：“我是松筵，你说的柏诺贝，我也不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