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暴雨终于倾盆而至。
茶室里已经亮起了灯,梳双丸子头的小姑娘将一块香饼投入玲珑竹雕香盒中,不一会儿就升起香雾袅袅盈盈。她茜色的身影移至桌前,抚衣跪坐,洗盏沏茶。
杨东方盘腿坐在蒲团上,身着白色暗龙纹盘扣上衣,披了件靛蓝薄开衫,戴黑框眼镜,正拿一本书细细翻看,一手指尖盘串盈润的白玉菩提。
站着的赵觉中可没他这么有定力,整个人慌乱到不行,来回转圈,“怎么办!怎么办!”
“太山府的人怎么会来!”
“会不会……”他从第一天掺和进这些破事儿里就怕得要死,“我们做的事,已经被发现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杨东方倒是看得很坦然。
“你说得轻巧!别忘了这其中也有你的份!”赵觉中又补上一句,“你还要占大头!”
这个哈怂!他啪一声合上书,喝斥道,“行了!我真怀疑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要是太山府发现了我们的事,十八供养阁早就打过来了,还会这么客气地让太山使持鬼哭牌前来拜见?”
“我没脑子?就你聪明!那你告诉我太山府五十年没动静,怎么突然就来势汹汹!鬼哭牌,那可是太山东君的鬼哭牌!”
“在这里瞎猜也没用,等人到了,一问自然清楚。”
“哦对对对。”赵觉中暂且稳住,“那你还不快叫人把她带来?”
“急什么。”
杨东方冷哼,手中菩提串拨得飞快,“太山府,东君,太山使……异人的时代早就变了!现在是权财当道,要是公司露头,我还真得担心担心。什么狗屁鬼哭牌!小丫头片子拿鸡毛当令箭,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
“我呸!”
古镇上的建筑都是明清样式,城隍庙也是如此。杨家人住在庙后并列而座的三组三进式园林府邸中,飞檐斗拱,青砖黛瓦,长廊高亭,瑶台琼楼,上下透露出素朴古意。
客居的院子在东后侧,燕歇檐下,杏出墙头,院落一角柿子树旁还扎了个秋千,颇为惬意。
昨夜被杨六带回来,通报后言说杨判官已经睡下了,不知道是得了哪门子授意,他就将你暂且安置在了这里。
隔壁住的都是一些走脚的行船的男人,鼾声震天响,还有打牌打麻将吹牛喝酒聊天的,吵吵嚷嚷,一直闹到天亮。
甚至刚睡下时,有醉鬼哐哐来砸你的门,你无能狂怒,“别敲啦!里面没人!!!”
结果那人听见是个女人的声音,更兴奋了,直接咣咣撞门,你只得起来用点特殊手段强制静音。
重又躺回那硬板床上,你开始怀疑人生,太山府的名号只配这种待遇?
就知道伯伯婆婆们说的什么五星级酒店满汉全席都是骗人的!还不如留在山上啃窝窝头呢。至少没事还能蹲前山去看夜爬的清纯男大学生(180有腹肌版)❤ε❤!
“扣扣扣——”有人敲门。
你早早就起床收拾,吃过配送到院子门口的早饭,已经坐在椅子上干等了一个小时,先把范儿拿捏起来,清清嗓,“请进。”
不是杨六,是个穿茜色旗袍的小姑娘,不太敢正眼看你,声音细软,“杨先生恭请贵客移步前厅。”
雨势渐歇,小姑娘叫杨三一,领着你一路过去,步子很快,左拐右拐,满园风光不及细赏。穿过长廊,路过一处院落,忽然听见谁叫你的名字。
杨六在屋里就感受到你的气息,赶紧对镜贴上面皮,飞快将胡子粘好,快步走到门边,身形微作佝偻状,放慢速度开门走了出去。
压低嗓子喊,“山小姐。”
你和杨三一都停住脚步,回头看。
杨六走来,他思来想去,得道个歉才是,“昨晚,我问你是皮影人还是女伶,又或是全性。”
结仇太多,他只当是谁派来的杀手来取他的性命,“……抱歉。”
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久到他以为脸上的面皮和胡子是不是没贴好,暴露了伪装。然后才听见你嗯一声,说,“没关系。”
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好打发,他一时无言。还是杨三一打破寂静,“六爷还有事吗?我现在要带山小姐去前厅。”
他摆摆手,“没有了,你们去吧。”
“好。那待会儿见,六爷。”
转身的时候你在心里兀自感叹,这种委屈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己真是长大了。要是让山里的伯伯婆婆们知道,怎么着也得给你开个表彰大会吧?
“请,小心门槛。”
前厅里却空无一人。
对上你投去的疑惑目光,杨三一伸手示意,“您请坐。”
“请在此稍待片刻,杨先生正在念诵早课。”
好嘛,换个地方接着等。
你的耐心即将告罄,但也没说什么,乖乖坐下了。
第一次如此听话,结果从旭日初升一直等到艳阳高悬,除了作洒扫的阿姨,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水土不服,早饭没吃几口,现在饿得肚子咕咕叫,想喝杯水压一压,拎起桌上的水壶,轻晃晃。
空的。
好一个待客之道。
你忍无可忍,正待发怒,终于有人从后门走进,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边爽朗大笑,绕过鱼跃龙门的屏风,现身跟前。
“还请贵客海涵,赵某有失远迎。”
见你不发一言神色冷淡,赵觉中有些悻悻然,“太山使此番屈尊前来,真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被你一句话堵了回去,“乾坤湾家大业大规矩森严,才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娘的!
不愧是太山府出来的人,连个小丫头都这么难对付。杨东方这个老狐狸,自己不出面,推他出来挡刀子!
他急得后背冒汗,偏还只能继续笑着,“赵某敢问,太山府有何指教?莫敢不从,莫敢不从。”
这人真奇怪。
嘴上说得漂亮,心里可不见得有多恭敬。
先不说整个异人圈子,单拎出来走阴门的,哪家不得给太山府面子?
就算是在建国后二十年,破除封建迷信,泰山停了逢皇会,太山府的人所过之处,仍旧无不敬着捧着。
有些人,怕是好日子过得昏了头了。
你一向自由惯,是最不爱繁文缛节的,若是摆什么鲜花着锦前呼后拥的大排场倒还嫌烦呢,但被晾在边上一上午,想喝个热茶都得自己倒,最后来接待的还是个外姓人。
是个人都有脾气,你恰好是太山府脾气最差的那个,所以也没跟他们客气,直接掀桌。
手一挥,本命铃现,鬼阵升。
霎时间风云忽变,凭空流泻出浓浓黑气,滴落在你身后,凝成道道鬼影,一双双猩红的眼睛锁定目标,杀意腾腾。
一股黏腻阴冷的感觉蓦地爬上脊背和手臂,瞬间汗毛直立,赵觉中骇然失色,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
团成团的请帖直接摔到他脸上,你冷冷一笑,右脚踢上太师椅,匪气十足,“我代表我们太山府来通知各位一声……”
“该交保护费了。”
赵觉中现在腿还软着,哭丧老脸趴在罗汉床上,跟杨东方重复了一遍太山使的话。
“她真这么说?”
信封已经被展平,皱巴巴的,就捏在杨东方手上。
他直接急了,“我有必要说假话吗我??你又不是没见我刚刚被抬回来那样……”
尿了一裤兜,丢死个人。
“没出息!”
“说得容易你,差点就去见河神的人又不是你!”
他现在还心有余悸,抚着心口哎呦哎呦,“你是没见,那架势,那场面,我的妈呀。”
那可是太山鬼阵!!!
传闻鬼阵一出,必得见血才收!轻者性命难保身死道消,重者天地除名魂飞魄散。
庚辰龙年,为救世而出山,太山府供养阁十一人奔赴娘子关,布下鬼阵,与倭国阴阳师厮杀数日,万丈深峪,血流漂杵。
那是一场圈里圈外都堪称旷世奇绝的战役。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闯荡江湖一辈子,赵觉中苟命的第一法则就是能屈能伸,当场就给那位姑奶奶跪下了,好话说尽,头快磕破,才好生送走了那尊大佛。
白日里的动静闹得那么大,杨东方怎么会没注意到。
掏出信封里的紫霞洒金厚纸卡,是一封请柬,上书墨笔行草,雄浑苍劲——
送呈乾坤湾杨东方先生亲启:
谨定农历九月初一至初九,于山东省泰安市泰山东麓太平顶,举办逢皇会。
荷蒙厚仪,共襄盛会。
太山府敬邀。
“逢皇会……”
赵觉中实在不敢置信,喃喃道,“五十多年了,为什么……”
想到什么,他满目惊恐,身子抖若筛糠,“他们发现了!他们发现了!他们一定是发现了我们……”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的脖子被杨东方狠狠掐住。
“呃…呃……”
憋到快要窒息的时候,赵觉中听到他在耳边低声说,“我警告你!给我稳着点!别再这样一惊一乍的!”
“要不然不等太山府出手索你的命,我就会先把你杀了。”
“懂了吗!!!”
艰难却猛烈地连连点头,杨东方才松开。
释教有六道轮回之说:天、人、阿修罗、恶鬼、畜生、地狱。人死后在自身业力的牵引下重入轮回,根据因缘不同,六道投生。
其信徒命终时,佛及众生就来接引,于一念之顷,即得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莲华化生,寿命无量,永离生死流转之苦,享受庄严胜妙之乐。
道教也有记载,说人乃气聚而生,气散而死。阳人断气后,神魂灵气归于天,精魄形骸归于地。
最先由鬼差押解至城隍庙勾去生籍,然后经奈何桥,过鬼门关,入幽冥,受地阴神考察,别其善恶,善者有赏,可上升受天之衣食,恶者受罚,打入地狱以示惩戒。
这是千百年来普遍信服的说法,和真实情况大差不差。但生物学有界门纲目科属种,心理学光人格就列了十六型,啥玩意儿不得分门别类?
上述情况只适用于普通人,他们阴门里流传的说法是,异人死后,不得往生极乐,也不会魂往阴间。
泰山,乃万岳之长,自古以来就是与鬼神相通之所。
帝受王命于天,必升泰山,物成封禅,以告太平。从秦始皇起,无数帝王即位后都要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
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洞玄灵宝五岳古本真形图》曾曰:“东岳泰山君,领群神五千九百人,主治死生,百鬼之主帅也,血食庙祀宗伯者也。”
“凡俗世异人之属,或供鬼祠邪精之神而死者,皆归泰山考焉。”
天有昆仑,地有酆都。而太山府,立于三界之中,是人世间的监管者。
逢皇会是老传统了,但几千年过去,史册典籍有关它的记载寥寥可数,加之又停办数十载,如今阴门中人只知事先会有泰山来的使者送上请帖,万家备礼,必须前往朝见。
杨东方自个儿就是浪里寻尸的水鬼,但因为师承不正,他原本并不信这些,要不然也不敢伙同那些人,拉帮结派扯大旗,背地里做那等损阴德的勾当。
只是今日这位太山使的出现……倒让他忍不住心里犯起了嘀咕。
“恢复停了五十年的传统盛会,只为了我们那点子破事儿?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他让赵觉中少他妈普信,心觉有些事还是得问个清楚才有底,“白天那个丫头片……”
“……那位姑娘祭出鬼阵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别的什么声音?”
疯狂呼吸,剧烈咳嗽,好一阵才恢复过来,身处异乡屈居人下,赵觉中也不敢表露愤恨,见他扯开话题,捡着台阶就下了,“声音?”
“好像……”他努力回想,“是有一阵铃声。两种铃,音不一样,混在一起。”
从没听过那样的旋律,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一回想起来就搅得他耳朵疼,脑壳也疼。
果然。
那铃音不是他的幻觉。
杨东方心渐渐沉了下去,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
他一慌,赵觉中比他更慌。
“你,你怎么了?!”
“那是太山阴阳铃。”
音通阴阳,铃压神鬼。阴铃一出,众生拜伏,阳铃既现,逆坤定乾。
只有东君才掌驭铃之术!
赵觉中虽然是个怂货,但他不傻,立刻就懂了杨东方什么意思,比刚才更绝望,“她不是……她是……”
杨东方阴恻恻地笑了,帮他把话接完整,“她不是普通的太山使。”
“她是这一代的……”
“太山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