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忆

姜宸哑声。

他低低看向顾声声。

顾声声的血液都凝固，她转头看向清玄，好一会才从牙缝中挤出字：

“所以，他是谁。”

清玄淡淡道：“问他便是，何必问我。”

“问他……”顾声声的唇角含着苦笑，好似是自嘲，“好，问他。”

“声声……”姜宸低沉地唤道。

顾声声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字道：

“公子既然找来了我这里，就应该知道——济世堂的规矩：不救官员，不救魔道，不救奸邪之辈，不救昆仑墟之人。”

“公子最好还是说说你的身份，以免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顾声声的眼眸不复原来的清亮，蕴了岫烟般的薄愁，令人揪心怜惜。

转瞬间，已有泪珠滑落。

姜宸僵住。

他听到这段话，看到顾声声落泪，忽然就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不想她哭。

他甚至抬手，想要为她把那两行泪擦掉。

可抬了一半。

忽然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

又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和身份去做。

他手掌僵住，握的指节发白，生硬地将手放下。

以往她问他什么，他都可以选择不答，她都不会不介意。

可这次不行。

顾声声咬咬牙，颤抖着声音问他：“那天晚上你答的什么，还记得吗……”

姜宸无措地看向清玄。

可清玄并没有任何表示。

他又看了回来，怔怔地看向顾声声，亦是一字一字道：

“都不是，其他无可奉告。”

顾声声哽咽着点头，心忽然间冷了下去。

她喑哑道：

“就现在，姜宸，当着清玄掌门的面，我要你再答一次。你是谁，来自哪里……”

“为什么接近我，为什么身受重伤，又为什么拼死也要离开。”

“为何不辞而别，又为何出现在昆仑墟。姜宸，回答我……”

姜宸眼底泛着的泪光。

他看着顾声声，迟迟说不出话。

清玄忽然开口：“声声，你若单问他是谁，他倒是能答上一二，可你一连问了他这么多，他可就未必能答上了。”

顾声声看着姜宸颤抖的身子，听着清玄意味不明的话，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一时之间不能确定。

她冷声问：“什么意思?”

清玄看向姜宸，顿了顿，才道：“幼痴，郁证，五迟，性子孤僻。”

姜宸默声不语。

他赶忙缩了缩身子，连着往后退了两步。

他眉眼垂下，生怕顾声声厌恶他。

清玄知道自己在顾声声的面前揭了他的疤，可自己若是不说，顾声声恐怕还要等些时间，才能看出来。

清玄招招手：“罢了，我若在此，反而说不出什么。姜宸，人我给你带回来了，但她对你好像有误会，怎么解释要看你。”

顾声声不解。

清玄又转过身，盯着顾声声淡淡地说：

“至于声声，带你回来非我本意，我也并不想让你受罚。此地偏僻无人会来，你便先在此地住着，莫让旁人看见。”

清玄选择将主动权交付姜宸。

他似乎并不忧心姜宸不敢说话，也并不忧心姜宸无法将事情表述清楚。

如今，只剩下顾声声和姜宸。

姜宸终于把半掩的门完全打开。

他往门内退了退，给顾声声让出一条道。

顾声声默然走进屋子。

她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抬手用袖口擦了擦泪，然后静静地看着姜宸。

“我不逼问你，你自己说，能说什么，便说什么。但——我只想听真话。”

姜宸的食指尖在拇指指节上摩挲着，滚过一轮又一轮。

姜宸的声音极低：“都不是，我没有骗你。”

他没坐下，只是笔直地干站在顾声声的面前。

顾声声的角度，刚好看到他的腰间别着的玉佩。

“我是墨丞山庄的弟子。”

姜宸局促地站着，逼着自己把话说清。

墨丞山庄。

仙道的第二大门派，是昆仑墟以外最负盛名的派别。

墨丞山庄的庄主——墨青云，更是除清玄以外，最德高望重的。

庄主之子的诞生，本是墨丞山庄一件盛事，却——

姜宸苦笑着：“我生来便痴傻，父弃母嫌。”

……

“痴傻之子……淫妇！若是我墨青云的儿子，又怎会幼年痴傻！定是你与你那表兄行了苟且之事！”

姜玥璃冷笑：“我与表兄清清白白，从未有半点越矩！与其怀疑我，不如好好看看你自己！你一直抱怨自己苦修多年，无所进益，怎不想想如你这般心术不正之人，怎能敌得过我表兄！”

“啪！”

响亮的巴掌狠狠落下。

姜玥璃的脸当即红了一片。

墨青云怒吼：“姜玥璃，你行的很！这个孩子，你爱怎样怎样，别跟我一个姓！也别让我再看见他一眼！”

……

姜宸微微眯起眼：“我的出生，撕开了父亲的遮羞布，也时刻提醒着母亲她遭受的非议与不信任。”

……

“喂，庄主和庄主夫人和离了，你听说没？”

“就因为那个痴傻的儿子？”

“刚出生时，看着也没什么，谁知到了三四岁的年纪，还不会开口说话，这一查可了不得，说是五迟之症呢。”

“若是无因又怎会有果。”墨丞山庄的掌事姑姑——钟喻言打断她们的闲话，“这些事情，少说。”

“是，喻言姑姑。”

姜宸的父母和离后，姜宸便成为了墨丞山庄的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钟喻言不解地看向姜玥璃：“都和离了，为何不带着姜宸走？”

姜玥璃想一想，唇角慢慢扬起笑意：“喻言，我再怎么说也是墨丞山庄的长老，他墨青云还能赶我走？”

钟喻言僵住。

“况且，要走的不会是我，而是他。”

钟喻言叹气：“姜宸留在这里，不会好过……”

“痴傻儿，若是好过，怎么斗得过他爹呢？”

为了给墨青云使绊子，姜玥璃执意将姜宸留在墨丞山庄。

两月后。

钟喻言怒气冲冲地甩开门：“庄主？你和夫人和离不过两月，你怎么能这时候娶新妻！”

墨青云笑了笑 。

“钟掌事很有意见啊？娶不娶妻是我的家事，还请钟掌事莫要多管闲事。”

墨青云新娶，有了第二个孩子。

第二个孩子名唤墨萧。

天资聪颖。

“话不多说，只是希望你们看清楚，谁才是庄主之子。”

……

良久。

姜宸沉吟半晌，才道：“所以，声声，我没骗你。”

顾声声怔了怔。

怪不得怕疼。

怪不得怕苦。

人都说经历多了，便习惯了。

可身心却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

习惯了便罢，再多苦痛，终究有了耐受性。

可若是留下了阴影，每一次经历相似之苦，都会放大百倍千倍。

把过去的伤疤一次次揭开，再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