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怪物。”他对那人说。“我绝对不可能替你办事的。”
身着黄袍的那人对他无礼的回绝不甚在意,他只淡淡地说:“你会答应我的。”
他怒极反笑:“怎么,想威胁我吗?要拿我所珍视的东西要挟我吗!”
那人却仍淡淡地说:“我不会要挟你的,但你会亲手为我奉上一切。”
他见过那人凶戾残暴的模样,浑身是血,手提匕首,毫不留情,就连那些长着獠牙与邪恶触肢的怪物都对他退避三舍。
哈斯塔。他将那人的名字无声得在舌尖滚几遍。他刚刚虽然表面对那人凶声恶气,实际腿却软得快招架不住,心里一阵余悸,他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不自觉得松了口气。
他惧怕他,但他不想表现出怯懦,他鄙弃那个披着人皮的怪物。而令他尤其不爽的事,探险协会却因为冀求那人的协作而对他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那人极高的天赋与能力。
于是他从协会退出,他不屑与他们为伍。
他退出协会后,开始着手找工作,却屡屡碰壁,他从事探险工作太久,与社会已经脱节了。好不容易,他才终于讨到了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作,但他的心高气傲却让他与同事摩擦不断。
“放你妈的狗屁!那是我的问题?”
“这明明是你的工作,推给我干什么?”
……
母亲担忧的声音从电话听筒那头传来,他强压下心头的烦躁,放轻语气。
好好,妈,我知道了。
我也没有再干那送命的工作了。
现在?找到工作了。您放心吧,我一个大活人能饿死不成。
挂了电话,他躺在床上,狭小的出租房里仅有他孤零零一人。
他拉开一听啤酒,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心中的苦闷压抑无处发泄,他不好说自己是否真比以前在探险协会落魄,他从协会辞职其实不仅仅因为那个怪人,还有个他未说出口的原因就是他无妻又无子,他要哪天出事了,谁给母亲养老送终呢?
他不想承认他会被柴米油盐的琐事牵绊,可又倔强给谁看呢。
生活再累日子也得过呀,人活着不就是这么个事吗?
他向现实妥协了,忍气吞声,把一张苦瓜脸硬生生挤成笑脸,试图融入群体中去。
与同事们的聚餐上,廉价的烧烤摊却能冒出勾人的香气,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他有些醉了。
人们都说酒后吐真言,他忍不住将心中苦闷倾吐而出,抬眼看到同事尴尬的表情和勉为其难的安慰,他后面的话都不自觉咽回肚中。
罢了罢了,给别人添麻烦也给自己添堵。
不知谁又说了句俏皮话点燃了气氛,同事们又吵嚷着哄笑起来,只有他一人清冷的在旁边饮醉。
回去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雨,他吱呀吱呀得踩着自行车。
随着轰隆的雷声,豆大的雨点从黑夜中打下,行人与车辆都渐渐稀少,他从满脸雨水下艰难的睁开,心中的愤怒随暴雨一同倾泻而出。他发泄般的越骑越快,街边被大雨模糊了的灯火从他身边飞快闪过。
从路边忽然出现一个人,他连忙按下刹车把,别过车头才没撞到人。
“没长眼啊?”他刚破口想骂就硬生生憋了回去。
从那兜帽下露出的有着过分浓郁金色的眼睛,淡漠地扫了眼他。
那人被雨淋得浑身湿透,金发湿漉漉地贴在裸露的苍白皮肤上,长袍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水,但却不显得狼狈,他脸上无悲也无喜,仅仅有着一种恍若隔世的平静。
就像一个从雨中浮现的幽灵。
他怔在那里。
雨打在他耳边哗哗响。
他脑袋也乱得嗡嗡响。
等他回过神来,那人已不见踪影。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
自行车锈死了,他只得赶末班的公交回家。好巧不巧,车子唯一的乘客披着黄袍,坐在那里,凝望着前方,神情专注好似在阅读空气一般。
他找位置坐下,百般聊赖得看着车厢里把手晃动,看着玻璃上凝结的水珠。
不知道空气有什么好看的。
车厢里十分安静,与外界的喧闹隔离开来。
鬼使神差地,车经过他所住的小区时候他仍没下车。一直等到那人下车时候,他才跟着下来。
他就在那人身后不远处跟着。
他不确定那人有没有发现他,毕竟他也没有鬼鬼祟祟的藏起来。
你又不是不认识他,你之前还那么骂过他,说不定你现在看着就像想要尾随行凶一般。他在心里对自己那么说着。
可他仍然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他甚至跟着那人上了楼,那人也未曾理会他一下。
直到房门即将被关上,他忍不住大声喊:“等一下!”
于是那门留了条小缝。
他推门而入,那人已经在沙发上坐定,手里捧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送到嘴边轻轻吹散热气。
他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见那人没有丝毫招待他的意思,干脆也坐在沙发上。
客厅有些凌乱,但不脏,桌柜上摆了许多书籍笔记,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看起来像是在各地旅行时收集来的纪念品。
那人则悠闲得翻着手中的书,一遍啜饮一遍阅读。
他坐那里无事可做,又觉得有点尴尬,便开始搜肠刮肚地找话说。
“你上次说要我帮忙的那个事……”
“不必了,已经有人帮我做了。”
“哦——”他干巴巴得应道。
那人抬了眼,发现他一直盯着他看,似乎错认为他在盯着他手里的咖啡,“冲剂在电视柜台的抽屉里,热水在厨房,你可以自己泡。”
于是他泡了咖啡,又坐回来,一口一口不间断地喝着咖啡,很快咖啡见了底,他又无所事事了。
那人微微打了个哈欠,起身向卧房走去,“我要休息了。”他说完便将卧室门关上,仅留他一个人在客厅。
于是他便出来了。
没过几天,他又忍不住上门叨扰了。
他想他应该没那么讨厌那个人了。他敲开了门,那人仍同上次那般,既不招待也不驱赶。
哈斯塔,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这个人的家,十分清静。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窗台上的绿萝垂下茂密的枝藤。
哈斯塔躺在阳台上的大摇椅里,在暖阳的照耀与微风的吹拂下,闭着眼小憩。
闲逸得仿佛时间都凝结般。
在这样的氛围下,他也不知不觉间忘掉了那堆缠绕他已久的破事,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好久没睡这么香甜了。
当他醒来时,哈斯塔已经出门了。他转遍了房间也没找到他,只好悻悻离去。
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得登门拜访了。
他对那人的厌恶早已烟消云散,反之,他开始喜欢上从那人身上散下的宁静氛围。
后来,他就忍不住和那人倾诉他的苦闷。
哈斯塔仅仅静静地听着,既不开口,也无任何表示。
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希望得到回应,也不敢确定哈斯塔是否真的在认真听,但那人的沉默无疑给了他继续讲下去的勇气。
于是他还是如数家珍般讲起自己的童年,讲起所有自己大大小小在意的事情。
讲出来他便感觉轻松许多了。
在车水马龙的闹市,能被耐心倾听该有多难得。
最后他竟忍不住,如同孩童般拉起那人的手,希冀得到一点安慰。
那人的凶戾与残暴,冷漠和锐利都远远不如他的平静能令人折服,那股同天地浑然一体不分彼我的宁静与平和,才是这人矜傲的底色与资本,给予了他同神祇般的气质。
他感觉到微凉的手指搭上自己的额头,他靠在他身上,听着他轻声哼唱的古老歌谣。
那人的手指如清风般轻柔,神色如湖水般平静,金色眼眸里的微光却如同遥远的星辰。
他听着那歌谣,也如同从深空星海中传来的寂静回声。
他自己也似乎变成了一颗小石子,一株小草,或者一滴水珠,摒弃了所有思想,静静地待在那人身边。
安宁到给他一种错觉,就好像很久以前他们就这样待在这里,直到很久以后依然会这么待在这里。
他是被手机嗡嗡振动吵醒的。他摁亮手机一看,社交媒体上的红点,许多条未读消息。
旁边的哈斯塔也似乎被吵到,那人微微皱了下眉便翻身继续睡。
于是他把手机关机,卡拔出扔在一边,又躺下了。
他不想让杂七杂八的事情扰了来之不易的清静。
他喝了口咖啡,继续投入工作中去。他要尽快完成工作,好到那个人身边去。
“过来。”哈斯塔今天心情颇好。他看到种子被纸巾层层掩盖,放在桌子上。往纸巾上滴一滴水,嫩芽便钻破纸巾,抽出枝条,长出花苞,绽开花蕾。
哈斯塔用小树枝轻轻抽打了下花朵,花朵便如蝴蝶般振翅飞起。
多么神奇的花啊,他赞叹道。
多么神奇的人啊,他暗想道。
去过许多地方,知道许多事情的探险家啊。他曾遇到过无数探险家,都不如眼前这个人的半分有意思。
“和您分别的时间越来越难以忍受了。”
他拉着他的手。
“我多么希望能一直留在您身边,外面的世界一点意思也没有,和您相比它们是多么枯燥乏味啊。”
多想抛开一切,永远待在这人身边。
而当他再次忙完工作赶来时,他愣在了原地。
哈斯塔躺在床铺上,浑身布满大大小小的狰狞伤痕,一个少女忙前忙后地替他包扎伤口。那人疼得轻声嘶气,脸上毫无血色。
探险家会受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探险中送命的探险者多到数不清。
“哈斯塔大人,拜托您忍忍。”少女谦敬的态度显然同他一样的,是那人的追随者。他心中不免失落,他还以为那人是只属于他的奇迹。
他想帮忙,但次次都被女孩抢先一步,他只得懊恼地站在原地,心里苦叹为什么自己不早点到,这样陪在哈斯塔身边的就是他了。
而且那女孩也是故意不让他插手的。
“哈斯塔大人,请您休息吧。”女孩终于出来,拉上了门。
既是休息,他也不便进去打扰,但他心中仍㤋㤋,小声嘀咕:“大人大人地叫,中二死了。”
那女孩好巧不巧听到这句话,刚刚还一副柔和温顺样子的她谁想两片薄唇动起来又快又利:“你算哪根葱?快把你那拧巴得能出酸水的脸收了吧,小心叫大人嫌了你。”
他向一只被扎到的刺猬一般炸了毛,“你又算什么?我为了他我能抛下一切,而且他还,他还……”
他还会允许我靠在他身上,他还会抚摸我的额头为我哼歌……
“你以为我不能吗?你以为哈斯塔大人只对你如此吗?”女孩柳眉倒竖,她冷笑着“憧憬大人的人那么多,你哪能排得上号!多你一个挺多,少你一个可绝对不少。”
“还有,大人待人接物向来如此,你可不要自作多情呢。”
女孩说完便不再理会她,钻进厨房里摆弄烤箱。
他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又隐隐惧怕着,倘若真像女孩所说那样,他不过是着迷于那人的追随者中毫不起眼的那个,又该怎么办。
女孩在那人醒后便殷勤地送上烤得喷香的蛋糕与榨好的果汁,希冀得到一句夸奖,“很香。”那人淡淡地回应,随手在女孩头上轻轻揉了一下。
看着女孩摇尾邀功的样子,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又何尝不想摇着尾巴上去呢?但他又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呢。
正如那女孩所说,哈斯塔的追随者相当之多,时不时就有人登门拜访,而哈斯塔待他们也同待他一样,既不招待也不驱赶,任凭他们来去。
但他们会占据他与那人相处的时间啊。
那个坐在哈斯塔身边的男子恳求道:“您可以让那位客人先离开吗,我想与您说点私话。”
于是那人抬眼望向了他,他心头一阵烦躁,但又无可奈何,只得退出去。
不知道那个男人又要拉着那人叽叽咕咕说多久。
完全把本该属于他的时间也占用了。
他真希望能得到那人的偏爱。
他在心里默默揣摩着那人的喜好,但却发现这么久,自己仍对他一无所知。
那人总是耐心地倾听他们的诉苦,却鲜少谈及自身。
他观察着那人一举一动,替他整理好乱摆的书籍,为他端上热腾腾的咖啡,在他困倦时候送上松软的靠枕——但这些工作也总有人与他争着干,他私下里已经与其他人起过不少摩擦。
但不论他怎么努力,那人仍待他同待其他一般。
那人是他眼中近乎神使般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奇迹,但对那人而言他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追随者。
敲门声再次响起,他心烦意乱得开了门,却惊讶得愣在原地。
站在门口的探险协会会长与副会长也同样讶异,似乎很意外那么讨厌哈斯塔的他怎么会在人家家里。
哈斯塔从房间里悠悠踱出。
会长很快回过神,热情得招呼那人:“这次的事情解决很圆满,多亏了哈斯塔先生的协助啊。”
“无妨,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为了庆祝我们的成功,也为了纪念我们协力合作的这些天,我们决定聚餐好好放松一下,您可一定要来呀。”
那人轻轻点头:“好。”
旁边副会便用手肘碰碰会长,调笑道:“我就说这小哈嘛,叫他来玩肯定不愿意,叫他吃饭肯定一叫一个准。”
送走那两人后,他问那人:“您这些天的事情总算忙完了,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该离开了。”
他一时语塞,怔怔得望着那人。
“您去哪里?”
“……”
“我和您一起走……”
“不行。”斩钉截铁的回答。
他瞬间慌乱起来,“您不能这么丢下我,我那么需要您……”
“拜托您带上我,我保证听您的安排,我可以为您付出一切,只要您愿意……”
但他用那双金色的眼眸警告地扫了一眼,冰冷淡漠的神色令他入坠冰窟。
“你僭越了。”他一字一句地说。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到头来他与那些人的争风吃醋都毫无意义,没有人能留住这个人。
但他不能失去他,他对他的依赖已经让他无法独自面对外界了,没有这个人,他又将是孤零零一人,他连最后的乐土,唯一的慰籍都将失去了。
他寸步不离地守着那人,下了决心一旦这人动身,自己死皮赖脸也要跟上去,就算遭尽白眼也不在乎。
而哈斯塔仍同以前一样,不招待亦不驱赶,仅仅视他如空气。
他便患得患失中惶惶度日。
直到有一天醒来,那人忽然消失了。
房间维持着那人离开时的样子。除了他的行李箱外,他的东西仍然都好好地放在原处,连伪造的身份证明与户籍证明都未曾带走。也没有留下一点能寻到他踪迹的信息。
他这才想起来,这人刚来这个城市时,便只拎着个轻巧的行李箱,里面除换洗衣物与日用品外再无它物,他好像凭空出现这个城市,现如今他又凭空蒸发了。
身似浮萍,随波逐流。
心同浪子,迹遍天涯。
行止任意,四海为家。
那人享受着仅属于他一人的孤独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