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羽从没有让别人发现他的一件事，他在宫里养了个小鬼。
那日宫妃们外出游春，一群人浩浩荡荡出去，宫里便游走自由。
他悄悄溜进据说是生母的房间，还未感伤，外廊就传来了细密的脚步声，他矮了身子缩进衣柜，扒着条缝向外看。
一个头发糟乱的宫女张着口，神情呆滞，口水不受控流出嘴角。
她拿着一个奇怪的盒子，呵呵地笑。
“小鬼小鬼快显灵，小鬼小鬼快显灵。”
她一直嘟囔着，什么愿也没许，退了出去。
萧羽出了柜门，望着地上的盒子，越是仔细瞧，视线越模糊，再晃眼，竟然在半空中真由熏香的烟气凝成了半个鬼影。
“我可算是找着你了，萧羽。”
那鬼叫得出他的名。
萧羽的魂瞬间被摄住，身体动弹不得。
“这是我母亲的房间，只许神仙进来，你若是鬼怪，速速离开，莫沾染我母亲。”
“萧羽，我是神仙，只不过暂时被困在了盒子里，我找你很久了，你的母亲在生下你之前就和我说，我会是你的附灵神，我会陪你一生一世，帮助你得到所有你想得到的。”
“你认识我的母亲？”萧羽问道。
“宣妃娘娘风华绝代何人不识，我自然认识她，也知道她在哪。”
“她在哪里，可过得安好？”
“天外天，可算安好。”
“母亲安好就好。”萧羽亮色的眼眸闪烁雀跃，支支吾吾半天，继续问，“母亲，可有、想我？”“宣妃娘娘膝下已另有一子，他们一家三口，现在一棵桃花树下，无限安好。”
“她……没有想过我吗？”萧羽喃喃，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抱膝埋头。
“你想让她回来吗？”鬼怪萦绕周围。
“不……”
“我可以帮你让你重新得到你的母亲。”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萧羽重复念道，已然陷入魔怔。
“噗嗤。”鬼怪笑了，脆弱的生魂抵挡不住他的死气弥漫侵袭，周遭冷气凝成了地上的微霜。
这是萧羽重生以来灵魂受到的第一次打击。
他的心脉律动不齐，被种下的血玉压不住心脉激荡隐隐若现，鬼怪贪婪地盯着出现的血轮勾玉，烟气弯成大口，朝着萧羽直直冲过去。
“破。”一道符咒甩在盒子上。
接管自己幼年身体的萧羽皱眉，他赤足走近，拾起盒子，神色复杂地看着被关在里面的赤瑜。
传说中鬼界最凶煞的杀器，带着他来到了自己尚不受宠的皇子时期，受到轮回影响，变成了宫里的一个小鬼。
萧羽抿着嘴，冷着脸，捂着血轮勾玉在的地方，不受控地呕出一口血。
血渗进盒子里，很快不见。
萧羽对着盒子，凝神静气，捏了口诀。
“赤瑜，好久不见。”萧羽打开盒子，道。
盒子里的红方玉瞬间化沫，凝成一个俊秀男子的模样。
“怎么，你是自愿要把灵魂供奉于吾吗？”
“赤瑜，你已不是地府那个大杀四方的恶魂，我渡你往生，如何？”
“萧羽，连锁魂楼都镇不住我，凭你在鬼界那点修行，想渡我往生，未免言过。”
“试试？”
“萧羽，你疯了吗？共生契约可是冥界禁术，你被阎王那老小子骗了！”
萧羽忍受着灵魂撕扯，下了共生。
宫外，压聚的黑云沉沉，就是不下雨，大风刮的门殿坏了几扇门，被卷离地面几尺的宫人掉了下来。
此一时，彼一时。
被迫成为附灵神的赤瑜趴在樱花树上，看着树下脑子因为施展禁术坏掉的萧羽。
“六哥，那是我的点心！”
萧楚河自从发现萧羽有着护食的毛病后，屡次不改地抢夺弟弟的粮草。
他早早放了课，就撇下其他玩伴冲着萧羽的院子跑。
雪下几尺深。
外头的雪早在夜未将明之际便被除了个干净，只有萧羽这处，大雪堆叠，一脚踏下去，梭梭响。
萧羽请了病假，正窝在廊边围炉煮茶。
“六哥有了伴读，还是个如花美眷，何故来寻我？”
“小七是醋了吗？放心，六哥我，最爱的，还是你。”萧楚河贼胆包天地掏过萧羽咬了一半的酥点。
“二哥今日策论又被夫子夸了，但他不是头筹，猜猜头筹是谁？”
“四皇子今日翘课，被父皇捉到时，他正与一小太监在一起，父皇当时的脸色你是没看见……”
“皇叔约了我在北城骑马，他说那匹马性子烈偏不让我碰，于是和我打了个赌……”
“六哥！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萧羽心不在焉地放下诗论。
“江湖儿女，不在乎小细节。此处风雅，有花有景有好茶，不如我们共饮一壶？”萧楚河顺出怀中藏着的一囊酒。
“你，哪来的酒。”
“赌赢的，皇叔说，这可是全北离最烈的酒，就是翻遍整个北离都找不到能喝下三杯不醉的汉子。”
“你做甚？萧楚河！”
萧楚河咧着嘴洒了茶水，斟了浅浅的一杯推到萧羽面前。
“可是神奇的是，分明是烈酒，大家都说他的味道好到不像是酒。你不好奇，是什么味道吗？”
萧羽犹豫了一下，伸手，又缩回去。
“胆小鬼。”萧楚河嘿嘿一笑，将那鼓鼓的酒囊对口倒，“你看，我这一口，可有一杯？没醉！”
萧羽徘徊在酒杯的眼睛顿住，回回他被萧楚河激到跳脚，神色都会明艳几分。
萧楚河又喝了一口，挑衅示意。
在他眼里，萧羽就像斗狠的狸猫，爪牙四舞，又伤不了人分毫，奶凶奶凶的，怪挠人心。
被气的萧羽眼尾都蕴蒸上了几分水汽，绯红夺目，和着白玉皮肤，好看死了。
这么好看的萧羽此时全无理智，伸手夺过酒囊吨吨灌了就是几大口。
“三口，三杯，我还能再来几杯。”萧羽深呼了几口气，抬起脖子，举高酒囊，仰起脸灌着喝。
酒液顺着嘴角下漏。
“小七，你醉了？”酒劲上来的萧楚河搂着自家兄弟，整个人半靠在萧羽身上。
“没、没有，你醉了。我、还、能、喝！”
萧楚河抓着萧羽的手，萧羽没有反抗，顺着力气将酒囊送到萧楚河嘴边，萧楚河抿了一口，甜甜地笑，把酒囊又送回。
两个人，一人一口，不知道谁先失去了意识。
樱树飘香，门外，一抹明黄衣从马车跃下。
卧在樱树上的赤瑜好枕以暇地看着明德帝拉着几个皇子停在门外。
传唤的宫人进门，无措地看着门廊上睡得七躺八仰玩叠叠乐的两位皇子。
次日，宫内，雪地里，两道身影齐刷刷跪在大殿外。
“我可以帮你免除惩罚，小羽毛，只要你叫声好哥哥，要不，哥哥也行。”赤瑜在一边犯贱。
萧羽充耳不闻。
赤瑜自觉没趣。
萧楚河看不见鬼怪，跪得久了下肢发酸，气脉阻塞，内力不自觉运转，流通周身，才好受起来。
殿门开合，萧崇请了安出来，解下狐裘，披在萧羽身上，仔细系紧。
他接过宫人呈递的伞，撑开，挡开了他和萧羽顶上落下的雪片。
萧楚河撇了撇嘴角，瞪了一眼撑在自己上方的宫人。
“二哥不用与我们一同受罚，万一冻坏了，娘娘会心疼的。”
萧崇脾气顶好，站了会儿又半跪在萧羽边上，拾起萧羽的手捧在掌间，好一阵呵气揉搓。
“楚河，下次莫拉上小七一同胡闹。小七，小七？理一下二哥，好吗？”萧羽的手冰冷刺骨，萧崇怕雪夜冷进病体，不放心地用内力烘暖大裘。
时辰一到，惩罚的时间结束，萧崇赶忙招呼宫人带着两位皇子回殿。
萧楚河利索地站起身，原地蹦跳几下，见萧羽还跪在地上低着头，跑到前头俯身。
“小七，站得起来吗，六哥背你回家。”
萧崇见状不对，拾起萧羽的脸，那张脸惨淡如月光，衍曼蒙敗，无法聚焦的双眼染上枯槁之色，随着外力一阵的猝不及防，在雪地上跪得直笔的身子软软向地。
赤瑜像个过客一样站在天地之间，等人声渐无，皇宫明亮如白昼，他却仿佛置身黑夜，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他却透析尽世间所有人的命数。
只有他知道，刚刚有一瞬间，黑白无常应该来的。
他有与生俱来的直觉，何人生，何人死，几时生，几时死。
黑白无常没有来，在他们该来的时候。
也就是说，这一世，萧羽的命，归的不是地府管。
死死生生，生生死死。
不受地府管的魂魄，只有一个，他的双生兄弟，被他断骨抽筋的那个废物。
世之万物皆一阴一阳。
混沌开，至轻升浮，至重悬沉，神也各分其职，上天入地。
他的神魂极其强大，生主杀伐，因而掌控地下所有，被世人称之为冥界之主。
而他的孪生兄弟，便是神界之主。
天神、地神皆有魂魄，神界的神受冥界制约，可以说，所有神的生死契都尽在他手，他要谁陨落谁必然入地府。
而他唯一无法掌控的就是一同降生的那位。
如果，在这个空间内，除掉他，天地将只有一个主人，谁也不知道神主、冥主谁生谁死。
赤瑜站了很久，想了很久。
谁也不知道那晚他做了个什么决定。
那晚过后，萧楚河发现，他的好弟弟变得不大一样了。
硬要形容的话，简直就像是，变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带着孱弱病气又菜又爱争先。
一个眉宇厉色盛气凌人颇有不择手段意味。
一模一样的面孔。
一模一样的身形。
不，不一样的。
他的内心如是说。
萧楚河挣扎在矛盾中。
直到那天看着萧羽设计用糕点毒瞎了二皇子萧崇的眼睛。
再是萧羽鼓动自己最亲爱的父亲将利剑对准自己最亲近的皇叔。
然后，他从一身惊鸿的萧楚河变成了秋凉旦暮的萧瑟。
至始至终，他都有一件事情存留在心中久久不去。
他一直想确认的就是这个人，他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相同面孔的不同的人，还是一个人不同的两幅面孔。
半生萧瑟，他无缘朝堂，无法得知答案。
只是心中怅惘，感叹风花雪月何其匆忙，来不及让他有个闲敲棋子的时间与那个人再话半盏茶。
他以为他的一生都将落寞如此。
真正再遇，心中的疑窦不见，只一眼，他就认出了自己心中最想见的那个人。
年少清风终入怀。
即使他真切看见过萧羽朝他走来废掉他的脉，依旧不愿相信那会是他一直相伴长大的纯良弟弟。
他还是会在无数个明月夜踌躇，在是他、不是他间徘徊。
同时，他也在害怕，害怕最坏的可能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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