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叶子听到开门声后从屋里走了出来。
孟宴臣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好,但他今晚没有喝酒。
“怎么感觉你不是很开心?”叶子疑惑地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其它的情绪。
“我快要疯了。”孟宴臣突然沉声道,看向叶子的眼神像只捕食的猎豹。
猎豹狠狠叼起它的猎物带回巢穴拆之入腹,任由猎物的指甲抓伤它的皮肤,任由猎物的牙齿咬破它的舌头,任由猎物呜咽着大骂它混蛋。
他一次次发狠,终于逼她尖叫着连名带姓地叫他全名。
“你不能每次不开心就拿我出气。”叶子躺在一片狼藉的被褥间,哽咽着用手背抹去生理性的泪水,“你不是救世主吗?为什么唯独对我这么坏?”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救世主。”孟宴臣俯身轻轻亲吻叶子的额头。
许沁不是蝴蝶,叶子也不是飞蛾。
他才是那只蠢笨的飞蛾,被许沁的火光迷了双眼,奋不顾身地追过去以至丢失了自我。而叶子是那天上的皓亮的明月,身上有飞蛾寻路的月光。
孟宴臣一连几天来叶子家,两人一起制作了许多的标本,最后还弄了一扇标本墙。孟宴臣盯着标本墙看了许久,感觉仿佛重新找回了遗失许多年的自我。
整个青春期漫长的压抑与克己复礼让他几乎失去了表达自我的能力,后来过于惨烈的初恋摧毁了他的自我认知,于是他习惯性地用一次次推开对方的方式来证明自己被爱。
曾经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许沁,是想留住她,希望她陪自己一起承受压抑的束缚。可他面对叶子却反复拉扯试探,难以自控的攻击,试探着她的心意。
因此许沁不爱他无所谓,只要妹妹不化蝶飞走留他一个人在茧中就好。可叶子不行,他要撕碎她的伪装,刺穿她的企图,他要她纯粹的一颗心,要她的爱,要她的真心实意。叶子感情里的每一点杂质都令他痛苦又耿耿于怀,让他恨得发狂。
这些年的相处让敏锐的叶子变得足够了解孟宴臣,她发现孟宴臣渴望被注视,被发现,被关爱,渴望皮肤的接触,和有些疼痛的吻与性。
如果叶子可以主动靠近他,碰碰他的胳膊,扯扯他的手,他的心情就会变好。
叶子家里有张够两人坐的小沙发,孟宴臣每次会故意往中间坐一点,只给她留出小小的位置,这样等她坐过去的时候,就只能紧紧地贴着他,像是挤进他怀里一样。
最初的几年,孟宴臣有时会故意激怒她,气得叶子主动上前去啃咬他的嘴唇,有时只是扯开领带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好诱捕她跌入他拙劣的陷阱。
所以孟宴臣比任何一个外人都明白,被宠坏了的人是他自己。
暮秋叶落,天高云淡。
孟宴臣陪着叶子走在她母校的校园里。刚刚叶子去见了翟淼,在她的推荐下借了一些学习资料,她准备明年的时候参加成人高考,还回来读生物,希望能弥补一下曾经的遗憾。
孟宴臣站在教学楼外等她。
叶子发现孟宴臣有些粘人,从前他们基本上只是待在家里或是餐厅,最多不过是看看画展听听音乐。
但从最近开始孟宴臣总是跟着她去别的地方,就好像是要融入进她的生活一样。
他们这次来正赶上学生社团做迎新活动,各个社团各出奇招将校园变得十分热闹拥挤。叶子看得有些兴致勃勃,当年她一直忙着在各处兼职赚钱,根本没有时间参加这些活动。
不远处的两棵树之间挂了条横幅,上面写着一行字:“人终究会被其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中二得像是那个说着“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的自己。
叶子走过去看热闹,还没明白活动的内容是什么,面前就伸过来了一支话筒。
“这位女士请说一下你最想回到过去的哪个瞬间?”
叶子愣了一下,笑了笑:“若是说年少不可得之物,那大概是在这所大学里读完全部课程顺利毕业吧。所以最想回到的是我尚还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的那一刻。”
叶子说得委婉,学生们以为她是没考进这所大学而有遗憾,鼓鼓掌以示对梦想的尊敬。
然后话筒自然而然地递给了孟宴臣。
“那这位男士最想回到什么时候呢?”
叶子以为孟宴臣不会理会这些小孩子的幼稚游戏,正准备敷衍两句拉走孟宴臣,没想到孟宴臣却突然认真做出了回答。
他说话时双眸看着叶子:“我曾经说错过一句话,看错过一个人,后来我一直在后悔,如果我可以回到那个时刻,我一定会告诉她……”
叶子转身慌乱地跑开了,孟宴臣的话她不敢听,不敢想,不敢深究。一直以来她只把两人的关系定义为成年人之间的聪明游戏,不动真感情的那种,她不许自己沉沦,不许自己心怀期待。
每次当她心中生出孟宴臣会不会有点喜欢自己的妄念时,她就反复拿出孟宴臣的飞蛾论咀嚼过一遍又一遍。那是伤痕也是她的救命稻草,维持着她摇摇欲坠的清醒,她绝不许它愈合、结痂、不再深刻。
可孟宴臣却要推翻他的那句话,说他错了,说他不那样想了。
她不允许,她不想听,她不要相信,她不想再次粉身碎骨。
她掐着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身体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孟宴臣追过来,叶子抢先一步飞速道:“不要说对不起。”
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起来是那样可怜:“求你。”
于是孟宴臣迟迟地醒悟过来,原来他从未得到过原谅,而他所有的真心、他的爱恋、与他的痴狂,后来都被对方当做是无处安放的愧疚承接了过去,以补足他心安理得的圣光。
“为什么?”他再次感到烦躁。
叶子紧紧地抓着孟宴臣,良久后绝望地松开手,叹息一般道:“孟宴臣,你化茧成蝶飞走吧,别一直困在这里了,你不欠我什么的,别再愧疚了。”
孟宴臣心里难受极了,他想说点什么,可叶子看上去是那么痛苦,仿佛自己吐出的任何一个字都会把她击碎。
所以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把那片瑟瑟发抖的枯叶小心地揽入自己怀中。
你不懂,让我一直停留在这里的不是愧疚,而是我对你的留恋。
可是这句话好像太迟了,当年叶子的真心被孟宴臣亲手扼杀,于是此去经年,遍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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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孟宴臣似乎只是矜傲地掸掸衣尘便从淤泥中抽身,做回了他慈悲又清冷的谪仙。
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人看上去都无辜极了,只有她一人罪无可恕。
他绝望地闭上眼,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重新爱我。
孟宴臣坐在床边沉思良久,心情不是很好,这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让他惴惴不安。
叶子去洗澡了,水流哗啦啦的声音弄得他心烦意乱。虽然叶子洗澡时从来不上锁,但孟宴臣从不会失礼地贸然开门。
孟宴臣敲了敲浴室的门,声音沉稳冷静:“要不要再来一次?”
不够,怎么都不够。
叶子的五指伸进他湿漉漉的头发里揉了揉,轻声在他耳边安抚地哄他:“轻一些,有点痛。”
可孟宴臣却咬她的肩膀不放:“我不走,你也不要走。”
叶子只好默默抱紧他:“好,我答应你不会离开。”
他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一句承诺。
叶子的公司因为上个季度的科普视频反响甚好,超额完成了今年的KPI,后半年过得比较清闲。
最近她们公司有个博主在做视频吐槽的内容,那小姑娘文辞犀利又不失幽默。叶子私下偷偷关注了她,一期不落地追着更。
她在孟宴臣家的沙发上笑得打滚,叶子的笑声和视频里的妙语连珠充斥在孟宴臣家的每个角落。
孟宴臣从文件中抬起头,颇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沙发上的人,嘴角噙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临近年关的时候,孟宴臣终于忙完手头的工作闲了下来,他约叶子去听音乐会,叶子精心打扮了一番前去赴约,就像她每次赴孟宴臣的约那样。
音乐会结束时叶子还在睡,歪着脑袋枕在椅背上,连听众嘈杂的散场也没能惊动她。孟宴臣凝望着叶子,心想这样安静而毫无攻击性的一张脸,怎么内里能藏下那样熊熊燃烧的野心和百折不挠的生命力。
他想起当年他们第一次听音乐会,叶子掐着手逼自己在欢乐的乐曲中哭出来的样子。孟宴臣当时的想法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大概是有些轻蔑的,觉得对方有趣,有点蠢,但又是无害的。
她是装柔弱的小白花,也是拼命生长的参天大树。
后来孟宴臣听音乐会总会邀请叶子一起,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没什么表情地看完后也不做任何评价。孟宴臣其实并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懂,喜不喜欢。
大概是不喜欢的吧,不然也不会索然无味到在恢宏的乐声中安睡。
但是,不喜欢交响乐,却次次赴约,这种因为自己的确定感让他得到满足。
人群散尽后又过了很久,直到清理卫生的工作人员走进来收拾时叶子才被惊醒,在她睁眼对上孟宴臣的目光的刹那,对方便慌乱地夺路而逃。
孟宴臣站在大厅等叶子从楼上下来,他和往日一样仪态端庄,只是心跳得有点快。
“看到一半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对不起。”叶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无比自然地往孟宴臣身上一挂,头也顺势垂靠在他的肩膀上。
哪里有一半,开场的第一首曲子还没结束就睡着了。孟宴臣止不住地腹诽。
“最近没怎么休息好,”叶子小声嘟囔着,不知是解释还是抱怨,“怎么结束了也不叫醒我。”
“可能就想看看这种能在激昂乐声中睡着的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醒。”
叶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哼,站直身子走向孟宴臣的车边,转头发现他没跟上,才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走吗?”
她不再是当年追着他身后跑的小姑娘,娇羞地一路小跑到他身边,他走到哪里对方就也踩着小碎步追着跟到哪里。
可她依然会靠向他,贴近他,那么坦率而慷慨地给予他所有的渴求。
叶子不知道,她自然而然的依偎总能把孟宴臣从内心深处强烈的自毁风暴中拯救出来,而她的本能行为也总是可以抚平他所有的不安、矛盾与苦痛。
退不回从前,也无法前进一步,却可以相互取暖又相互折磨着纠缠至死。
叶子背对着孟宴臣沉沉地睡着,给他留出的一半床仅够他侧身躺下的宽度。
孟宴臣忽然间又有些理解许沁了,狭小的屋子,拥挤的窄床,不需要刻意找理由就可以理所应当地依偎在一起。
外面肃冬的寒风呼啸着,今年的雪连着下了一场又一场。
小屋里,他轻手轻脚地躺下,无处安放的手臂环抱住熟睡的人。孟宴臣低头靠在叶子暖烘烘的颈窝间,心中某个呼呼漏风的窟窿仿佛被填满,安心的疲惫席卷而来,很快便也熟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