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晟津把车开到了他家附近的一处停好。
他告诉她市场就在这附近。
他的家,也在这附近。
“你以后如果想来我家,记得往前面走数第三栋,我家就住在这里的四楼。”
余晟津怕她不认得,还特别带着她往前走示意她。
“就是这,这里一楼的阳台这块有一面小红旗,是个小朋友插的。”
廖芜媛往上抬头,发现房子有些年头了,看着有大概八层。
这里是一片家属院,红木窗格,阳台是以窗户为主。
“你家住哪一号?”
“401。”
廖芜媛抬头数了数,数到第四层她停了下来。
他们家阳台确实有护栏,阳台像是挂了几件警服衬衫。
窗户外面是不知深沉颜色的防盗窗,没开窗的旁边还放有几处叫不上名的盆栽。
“记得没有?”
“记得了。”
廖芜媛抿着嘴,转身问他:“阿晟,我要是哪一天……”
还没说完,她就感觉自己周围有一处摩托车的刺耳声划过。
余晟津用力一拉把她抱入怀,过了许久才低头询问她:“受伤没有?快点,给我看看!”
廖芜媛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她摇摇头:“没……没有。”
“眼睛呢?”
他打开手机手电筒,朝着她挥舞着手:“看得见我吗?”
“看……看得见。”
他伸出四根手指问她:“这是几?”
“四。”
“说英文。”
“Four!”
他弯了弯手指:“现在呢?”
她恢复清醒:“Wonderful(弯得four)!”
他笑了笑,又抱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确定她没事之后,他才慢慢松开怀抱,并把她的包放在里肩,另外用里肩的那只手紧紧地拉着她。
余晟津很紧张地说:“这里总有飞车党,他们会拿尖锐的利器刺人抢包,你如果来的话一定要小心。你不要从我这边走,要去市场那边兜过去,明白没有?”
廖芜媛疑惑道:“可是这里离警察局很近啊。”
“就是因为在这,他们才猖狂。”
“多久了?”
“哦,从我大四开始就在了。”
她想:【嗯,大概三四年了。】
走去市场一共需要十分钟,在路上余晟津全程一直保持二十万分戒备。
一只手拉得很紧,一只手搂着她,眼神还一步三回头。
“这附近人气很旺啊。”
“嗯,因为这离家属院也很近,这里有很多警察都住这。”
“江队长也住这里吗?”
“他不住,他住单身宿舍。”
“他……他?”
“老光棍了人家。”
“嗯,咱们需要给阿姨带点菜吗?”
余晟津摇摇头:“她说我这段时间放假,不要总找她。”
廖芜媛挽着他的手说道:“你妈妈为什么这么可爱?”
“可爱吗?”余晟津抠抠脑门,“她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觉得你妈妈挺好的,别这么说她。”
“你倒是第一个肯为我妈妈说这些好话的。”
“你妈妈一定很爱你爸爸,所以才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是啊,她很爱,爱到骨子里。”
听到这句话,她不敢问他如果她死了,他会不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会不会如同他妈妈爱他爸爸那样爱她爱到骨子里?
罢了,现在想这么多做什么?
目前哥哥的事情已经够让她烦心的了。
“你知道吗阿晟,人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是被人遗忘。所以在我看来,你爸爸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一直在守护你们母子。所以才让我遇见你,跟你相伴,相爱,最后开枝散叶。”
她一边说,一边手上做着七彩斑斓的手势,就像黑夜里的烟花,极为绚烂。
余晟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像是想把这一瞬间和所有有关的记忆都想记住在自己的脑海。他朝着她笑,而她也随着他那笑容深深代入了他自己的心。
但不得不说,廖芜媛真心觉得他妈妈还挺有趣的。
不比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略有些严肃刻板了。
“阿晟。”
“嗯?”
停在一处卖新鲜菜的地方,她看着眼前的堆成小山的土豆说:“我妈……想看看你。”
余晟津回应,看着她板着脸:“是么?但是我最近没空。”
廖芜媛仔细挑选着土豆,一边说:“所以我说再讲时间。”
余晟津看着她挑菜实属无语,她一看就是那种蔬菜旁观者,一点菜都不会选。
“你别选那么小,没办法切。”
“那选什么?”
余晟津拿出一个土豆来示意她:“要挑表皮光洁的,而且没有什么芽眼的,而且要选大而匀称的,颜色暗黄最佳。你看看你,选的是什么啊?”
卖菜的阿姨对余晟津的话连连点赞:“这个小哥一看就会买,一看就经常买菜吧。”
余晟津笑着说:“阿姨,我就住附近。”
“哦,那应该常来吧。”
“不常来,但从小跟着家人一起买过菜。”
“那你挺厉害的,看样子你很疼你老婆。”
卖菜阿姨笑着,看着廖芜媛。
“我老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是设计师,我不忍心。”
“难怪了,搞艺术的,确实手要好好护理。我可看过新闻,说那个钢琴家郎朗的手都买过保险呢!”
廖芜媛不敢说话,只敢脸红。
那脸红的模样都快赶上卖菜阿姨卖的西红柿了。
余晟津低头看着她,小声询问:“喂,你不是说经常跟着阿姨买菜么?”
廖芜媛说道:“但我妈都说让我看到好看的自己挑。”
余晟津乐了:“那是阿姨疼你。”
余晟津简单挑了三个土豆,又示意卖菜阿姨:“麻烦给我挑一捆上好的菠菜,我给我太太调理身体。”
卖菜阿姨答应着:“好嘞,现在会选菜的小伙子不多嘞。”
廖芜媛掐他一下:“谁是你太太?”
余晟津亲了她脸:“你不愿意?”
廖芜媛当然愿意,只是这份乐意她却更加苦涩。
每次他对自己那么好,她都心都会拧成一股麻花。
海绵都能挤成水,更何况自己。
“阿姨,既然我们来都来了,送我两根小黄瓜怎么样?”
“好啊,我难得心情好,就送你两根。”
说完,两根小黄瓜入了红色塑料袋。
廖芜媛帮他抱着菜,还拉了拉他的衣角:“不是说不吃黄瓜了吗?”
“给你做黄瓜炒鸡蛋,好不好?”
“嗯。”
“这些都是简单的家常菜,我估摸着你学会了大概一个月都饿不了了。”
“那我要记下来。”
“何必记下来呢?我把我爸的菜谱直接给你拍下来。”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句话你不知道吗?”
“你的话确实有那么点道理。”
余晟津想帮她拿着菜,她却拒绝了。
肉档就在前面,廖芜媛不愿意再往前走了。
“怎么了?”
余晟津想转身拉她,发现她已经离开他好几丈远。
他朝着她走过去,又是低头询问了一句:“怎么了?”
廖芜媛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隔……隔壁,有人在杀鸡。”
余晟津转过头去,发现肉铺的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正在给生鸡给活活剖喉放血,那血沿着脖子一路划入碗中,那只鸡的一双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看着廖芜媛这边。
也难怪廖芜媛会害怕,他干脆直接蒙住了廖芜媛的眼睛,他低声哄着她:“是不是吓到了?”
廖芜媛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紧紧地攥着余晟津的衣服:“对不…不…起,我真的很害怕,实不相……相瞒,我小时候梦过这样的场景,但是我不敢跟我爸妈和哥哥说。”
余晟津捂着她的眼睛,背对着那卖鸡的人家,接着平静地问:“梦到什么了?可以跟我说说可以吗?”
廖芜媛点点头,小声回应:“我梦到……梦到有个女的,被我……我爸爸……割喉……结果爸爸没有割成功,结果我爸居然把她给掐死了。那掐死的样子,就跟那只鸡的眼神,一直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说到这,攥着衣服的手像是更紧了。
但廖芜媛更多感觉到盖在自己眼前的手像是在冒冷汗。
过了许久,余晟津拍拍她:“没事了,我们去买肉吧。”
廖芜媛还是很害怕:“你…你去买……买排骨,我……我在这等你。”
余晟津低下头安抚了她几句,亲了亲,接着拉住她的手来到了肉铺。
他带着她来到肉铺,选择一边捂着她的眼睛,一边询问老板有关肋排的价格。
他能感觉她的手冰冰凉凉还发抖,他柔声细语慢慢哄着。
别人询问他,他也小声地表示不要问。
听着声音,廖芜媛的眼泪慢慢流出。
余晟津掏出手机付钱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手湿湿的。
“怎么了?”
“对不起。”
“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些。”
“你说,世界上最惨的死法是不是就是割喉?”
买完肋排,他们手拉手走出市场。
廖芜媛的手还在冒冷汗,余晟津则抬起眼睛望着外面的夕阳,站住了脚。
“不是,世界上最惨的不是割喉。”
“那是什么?”
“你认识张纯如吗?”
“认识。她写的书我在法国的图书馆读过原作。”
余晟津望着夕阳,和她一起坐在一旁的凉茶铺的木凳上。
廖芜媛点了两碗灯芯草茯苓茶,在一旁静静地听。
“那你知道她怎么去世的吗?”
“不是自尽吗?”
“她用了最痛苦的方式把自己带走了。”
余晟津并没有多说,而是片面地用手做了个动作。
廖芜媛本来白瓷勺子轻轻地划着碗,突然手就停住了。
余晟津闻着凉茶香转过头,一口把凉茶闷下。
冬天里,喝着凉茶总感觉怪怪的。
“她……一定很疼吧。”
余晟津突然握住了她的双手,她一哆嗦,勺子碎裂在地上。
“你知道吗小媛,其实我最喜欢的作者就是她。”
“嗯。”
其实廖芜媛也很喜欢张纯如。
当年在学校的图书馆看到张纯如的书,她在图书馆看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导致别人以为她失恋了。
“可是没有人能够明白我。”
“我明白,我明白的。”
廖芜媛走上前,主动抱住了他。
“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喜欢她有一段话。只是好久没读了,我忘记了,但是大概内容还是记得的。大概是人的生命易逝,我们从小就知道死亡,因为我们身边所有人都会因为各种理由离世。我们会通过人的相助,帮助我们解脱痛苦,哪怕是最后安然离世,我们也会知道有人在关心自己。就像我爸爸,我爸爸牺牲的时候……我听说,那个时候我八个月左右吧,我爸想见我,我叔叔婶婶就抱着我来见。结果……结果……我爸爸没等到。然后我就在哭,哭着喊爸爸。我妈妈说,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我就对我爸爸有一辈子的记忆了。”
廖芜媛知道余晟津说的这段话。
这段话出自张纯如的《南京浩劫》,她曾读过三次。
余晟津其实很少跟别人提起父亲,但每一次提起都带着浓浓的惆怅和平静与沉默。
廖芜媛紧紧地抱住他的后背,一言不发。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很明白他的心思。
“等我们关系越来越好,我带你去见我爸爸。”
“你爸爸,一定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吧。”
“嗯。”
“你爸妈真的很好,才会有你这么好的儿子呀。”
“小媛,你也很好。”
他亲吻她的发梢,闭着眼感受着这股发油的香味。
桌上的那一碗凉茶如同烈酒,一下子把他所有的苦痛含住在同一块蜜糖里。如今蜜糖融化了,只剩下了辣味和苦涩,唯独一道夕阳余光照在余晟津的身上。
“阿晟。”
“嗯。”
“我们怎么跟两根小苦瓜一样呢?”
“只要跟着我过,你不会苦的。”
“那我就跟你过。”
“你说的。”
“嗯……我说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廖芜媛结巴了。
其实在她眼里哪有一辈子,光是这三天廖芜媛都觉得是一场无尽的奢侈。
他们很爱拥抱,拥抱多过肉体触碰。
直到廖芜媛吸了吸鼻子,余晟津才感觉天开始冷下来了。
他脱下外套,往她的风衣外又披了一层。
“冷吗?”
“不冷。”
他握住她的手哈气:“下次给你买个手套吧。”
廖芜媛摇摇头:“不用了,我用护手霜。”
“护手霜能管用吗?”
“能,放心吧。”
她抱紧他,低头对他耳语了三个字。
“把凉茶喝了吧,不然真的冷了。”
“但你冷吧?”廖芜媛把外套还给他,“我知道你职业缘故不冷,万一真的感冒就不好了。”
“那你听我听话,把凉茶喝掉。”
“药苦。”
“良药苦口,不要浪费钱。”
她死活不肯喝,又说:“你为什么能一口闷?”
他示意旁边装陈皮的盒子:“因为我有这个。”
廖芜媛摇摇头表示拒绝:“你去给我买点果丹皮,我爱吃那个。”
余晟津真的去买了,趁这个时间廖芜媛把凉茶给一口闷了。
苦的要命,她喝的眼泪啪啪掉。
余晟津回来的时候,廖芜媛正趴在桌子上哭。
余晟津剥开果丹皮给她,她直接抓起来就撕开纸去咬。
“诶哟,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好吃嘛。”廖芜媛吸了吸鼻涕,“我妈从来不会让我多吃。”
“那你怎么吃?”
他摸了摸她的头,险些触碰掉她头发上的鲨鱼夹。
“我有攒零花钱,就会让我哥哥偷偷买。”
“你们家的人都爱吃么?”
廖芜媛摇摇头:“我们家的人都不喜欢吃果丹皮,就我喜欢。因为他们都说有股烂树皮的味道,所以从来不吃。”
吃到还剩下最后一口,廖芜媛才发现没给余晟津留。
余晟津俯视看着她,模样奇怪道:“看我干嘛?”
廖芜媛仰视看回他,不好意思道:“嘿嘿,忘记给你留了。”
“那你还不快喂给我?”
“那你张嘴呗。”
余晟津乖乖张嘴。
但他很快发现了异常。
眼前嘴里只有一只手,还有她难得一见的笑容。
“嗯?”
他凑近身子,开始咯吱她。
“哈哈哈!”
“干嘛呢嗯?”
“哄你开心嘛。”
他用力一把她搂入怀,她开始仰头对天笑。
周围回荡着她难得清脆和爽朗的笑声。
回荡在他心底,回荡在他们四处。
他心想:【真希望她能一直这样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