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相认

  “不能确定。”张起灵答。

他说着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自己却把椅子拉远了些坐回去。凌默开始没拿那杯水。外面下起秋雨，更冷了，中午窗外的光线阴暗，透过玻璃杯折进水中，呈出灰色，雨声凉凉地穿进耳朵。

先前的记忆一段段苏醒，她才发觉张起灵守了她一夜。她崩溃时，惊惧时，万念俱灰时，他都在身边一步远的地方。她高烧中怕得全身僵硬，紧咬牙关，是他把她扶起靠在他怀里，一口口喂进的药，一次次用毛巾擦拭她手心，额头。

她也记起自己已放弃求生时，那拉她出水的手。

她喝下了水。把空杯放回时，凌默又见到那仿佛冰面下的痛苦横陈在他眼底。

他是个古怪的张家人。她想着。他对她的照料像是对一个人的，而不是对铃奴。

张起灵随即把青铜铃递过来，红链从白床单上划过，像割开一道伤口。

“再试一次。行吗？”他说。

凌默立刻接过来，攥着青铜铃久久凝视他，可除了他暗流的痛苦，什么都没看出。

她还是开始摇铃。张起灵没有任何防范。

铃音由轻至重响起时，他已准备好面临直击神经的折磨，可等了很久，记忆涌流的感觉越发清晰，却没有那种痛苦传来。

先前他借青铜铃的力量在脑中抓取残存的各种影像，碎片，可这回不是。

他像怕下一秒就忘记一样盯着凌默漠然如神灵的脸。他潜进过去，只找她的影子。直到那深红色扎进眼中扎进脑海，最后汇成神龛上的面庞。

凌默聚精会神地摇铃。她看清了他眼中渐渐浮现的血丝。

召失魂进行到一半，停了。不是因为黑金古刀割过手腕，而是张起灵起身抱住了她。青铜铃与她的手僵在两人之间，余音涟漪一样散开。

她挣了挣，没挣动。张起灵的手臂紧得像锁链。

他不说话。凌默感到他的手指在自己背后蜷了蜷，划过那疤痕，勾起一阵痒缠住全身。

他开始摸索着在她背上写些什么。

他写了良久，写出了“对不起”。用的是当年的女孩与她的阿哥间的符号。

写完，张起灵觉得骨头里灌了空气。他在床上坐下，抱着这个人，年少时没被使命污染的感情灌注心脏。凌默认出那三字后就一动不动了，他的手贴着她的衣物，向上，毫无旖旎意味地抚过她的脊梁，直至肩膀，脸颊。

那是熟悉的骨肉的线条，那是让十八岁的他迷狂的弧度，那是他寸寸吻过的身体。

他玷污过的神灵，他为之牺牲的主人。她又只是凌默，一个阔别百年还被他伤害的女孩子。他觉得时间不该向前，他们停在相认的一刻就够，无生无死，任被满足的思念吞了使命和仇恨，直到没人预言过的尽头。蚀成两滩交融的粉末，化进雨。

他握住她还死攥着青铜铃的手，三快两慢，指尖点了凌默手背五下。

凌默全身一抖。

他又开始写字，凌默失去了力气去辨别。他每写一笔，她的世界就多一道划痕。

是生疏了，可那就是她阿哥的书写，他们独创的符号间的连笔，因她触觉迟钝刻意放重的力道，包括写错笔画时拇指抚过掌心以示重写的习惯。她认了十年，刻骨铭心。

这个人，他曾是谁能是谁该是谁？凌默无法思考，没有情绪，只觉得神魂恍恍然飘回了她出生前和死后去的地方，那里一切未始，敞着，空荡如海面，又被他的字一笔笔拉回，直到她辨认出一切。

他还在写。他写：

“第一次见你，我说让你活下去，就当是为救我。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不是错。你和我说，‘他们再打你，到我身后来。’”

“我问你在你眼里，生命是什么？你说，是我。那时候我发现，我可以为你放弃任何东西。”

“我去放野，走前你没有告别。我知道，你希望我再不回来。”

“授职仪式前，你带我上了神龛。大战后，我看着你离开张家。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想念。”

他还在写。

“对不起。我……”

“你怎么会……”她打断他，松开青铜铃，突然在他手心写。可没有下文。

他停了停。之后，他指尖的颤抖顺着皮肤的纹路传出来。

“对不起。我再记起怎么去想念的时候，已经忘了你。”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