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骗

  他们出来时，外面已乱了套。招待所里吃饭的，多数撂了筷子伸脖往门口望，嘴里切切地议论。离门槛不远处，一个胖子趴在地上骂街兼着叫唤，潘子反剪了他的手，屁股坐在他厚实的背上把人按死，吴三省三人站在旁边，一脸的愠色。

见他们来了，吴三省骂了一句，指着那胖子解释道：“这家伙想偷东西，撬了我房间的锁正翻包呢，潘子回去放水，给逮了个正着。”

潘子听见，接着茬骂：“妈的，肥成这样跑得倒快，都打照面儿了，还给他跑到门口才摁住。”

他的手又加了点劲儿，那胖子哎哟哟叫着轻点，潘子给气笑了，问：“看你这腿脚，同行，是吧？麻溜爬起来，回屋再审你，不然爷先给你揍出几斤油来！”

“我起，我起得来么！你他妈先把那尊臀挪一挪，啊？哎呦我的腰……”

潘子站起来，提溜着胖子的领子往屋里搡，吴邪大奎跟过去，吴三省也正要走，凌默低声叫住了他。

“今天起你不能出去。留在这里。”她说。

“好。”吴三省立即答。

她回头看着张起灵，示意她做到了。张起灵没有表示。而她突然发现这人眼睛里依然有痛苦。显然，现在不是因为铃术。

召失魂其实远没那么折磨人。她是故意的，她在报复。那种痛苦足矣把人逼疯，她要他打破那无波的眼神就像她落水时所见的，她要他无法平静，要他交付代价，因为他叫张起灵。

她做到了。但此时，张起灵那清清楚楚的沉痛却不来自青铜铃。那黑深的眼睛里正映着她。

那胖子是有眼力见的，见他们人多，倒也配合，三两句全坦白了。

“事儿呢，是我缺德，干得不漂亮。”

他点了跟烟抽，呲牙咧嘴揉着后腰，一口浓重的京片子：

“我也不想怎么的，主要是这不屙屎撞狗口——赶巧儿了么。我听了一耳朵你们聊天，嘿，咱都是奔鲁王宫来的啊。我是做了老久的功课，万事俱备，就差一图，正好就瞥见你们对着张地图嘀咕，我这叫个心痒啊。而且胖爷我偷了这么多年死人物件，还没怎么偷过活人的呢，一时来劲。再说，本来我寻思着看一眼就给你放回去，谁知道给你逮住了，那我可不就得跑？”

“我去，敢情还是老子的错？”潘子骂道：“你丫当贼还想当全才？你他妈神经病和脂肪肝得一块治！”

“行行行你说是就是，我不跟你拌嘴，说正事。我呢，也不是没头脸的人，潘家园王胖子，倒斗肥王子，没见过总听过啊。咱们这喇嘛干脆就一块儿夹了，你们有地图，我有资料，正好儿嘛。你们带这么多装备，多个人还多份力。成不？”

潘子下一句骂街都在嘴边儿了，脑子多转了一圈，竟然发现这孙子讲得还有点道理，转头眼神问吴三省意见，后者低头想了想，问他：

“真是潘家园王胖子？”

“还能有假？”胖子拍了下自己肚皮，“啪”一声脆响，肉颤了三颤。

吴三省想了想，点头道，“一块弄不是不行，但也得先看看你值不值。鲁王宫的门道儿，你得先跟我们说说。”

“那不是事儿。但公平起见，你们那图也拿出来，我照着图给你们讲。”

潘子把吴三省译出的地图铺到桌上，胖子从鲁殇王借阴兵传说开始一阵大侃。他也是人精一个，事实掺着神吹，不至于全透了底没筹码，还是听得大奎两眼放光，搓了搓手问吴三省：

“三爷，咱啥时候去？”

“先不急。我这两天出点儿情况，得处理，暂时不能动身。你们要是猴急，就先去探探道。”

“那不成三爷，”潘子接道，“这地方邪性，您不领头，我和大奎就得跟胳膊腿出去溜达没带脑子似的，小三爷更不用说。您有事儿就先忙，咱们等两天，有啥大不了。”

斗反正是不会跑的，如今在这儿看着，也不怕同行再截胡，索性放开了歇几天。在招待所里待到第三天，山东的秋天已开始凉。太阳落时，山里的冷气泛上来，灌进小招待所里顿时把暖意轰走，空气一股干冷的气味。

那胖子有种奇怪的亲和力，这三天喝酒打牌几轮下来，大家对他的敌意跟外面凉风刮开落叶似的，不剩什么了。

第三天晚上，胖子撺掇潘子大奎吴邪凑了桌麻将，边喝酒边打，玩儿得正到兴头，吴三省脸色凝重地开门进屋。

他拉起角落里静坐的凌默，说了声“跟我来”，转身就往外走，快得带起风，砰地一关门，就那么领着她走了，留下满屋人发愣。

沉寂几秒后，潘子打起圆场，叫着快快快继续打，老子这把准胡。又玩儿起来。

胖子一开始不言语，打着打着，啤酒罐往嘴边贴了两回又放下，歪过身压着嗓子问潘子：

“哎，你们这小花姑娘同志，啥成分？长得扎眼，但我看她这气场这么怪呢？你家三爷养的，还是生的？”

潘子把他的大脸一把推开，“不该问的别问。接着打，再不打就打你。”

喝到三分上头，他们又嘀咕起斗里的事，时时掺着地下的黑话，吴邪半懂不懂，兴致减了就懒得听了，两口酒下肚，神儿有些散，眼睛左右一飘忽，飘到那小哥身上。

那小哥低着头，正看着自己右手掌心。上面躺着两个青色的铃铛，铃铛连着的血红的长链在他手背缠了两圈，垂下来，离地几寸，半点摇晃都不见。

青红的颜色与他一同凝在那儿。吴邪不知那红链本来紧贴皮肤缠着某人腰肢，更不知道这寡言的人透过铜铃眼，是看着什么。

那手，真是稳得吓人。他只是心里默默叹。

吴三省一路领着凌默疾步走到招待所门口，没等凌默问，开口说：

“我找到你要的人了。”

凌默神色没什么变化。

吴三省等了等，又说：“我不出去。你自己去看看。你朝那边直走个三百米左右，他就在那儿。”他指向前面的一片昏黑。

“你说的条件他都符合。”他皱了皱眉，补充说，“而且，他记得你。”

她好像这时才明白过来吴三省在说什么。

“你怎么找到的他？”她低声问。

“是他来找的你。我说了，他记得你。”

“他来找我了。”她轻轻地重复说。

“是。”

她不再说话。吴三省又指了一遍方向，她像受人操控一样径直往前，忘记走了多久，直到不远处，模模糊糊地出现一个戴兜帽的人影。

她的步子像坠了石块般变慢。她定定看着那背影。

她想着阿哥离开时不过十八岁，他还会长高；阿哥右手二指上总有伤，可百年够任何伤痊愈；阿哥在神龛上那晚身体烫得连她麻木的指尖都能感到血液的热流，可这世上没有一种温度只属于一个人……

她站定了。与那人隔着数米。她又一次确定她不认识他。她意识到她是如何空茫茫地镶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找一个梦都梦不出的人。

她停在那儿的时间好像与她思念他的时间一样长。当她重又感到自己的双脚，感到土路面正依偎她的鞋底，她受着冷风吹拂，忽然就有了力气。

她望着那个背影，深吸气迈开步——

随即一僵。

吴三省站在她身后，手拿一管针剂，狠狠扎进了她脖子。

她瘫软下来。吴三省没有去扶，任凭她摔在地上。那么轻的人，倒下去都只是轻轻一声闷响。

他低下头冷冷看着凌默微微抽搐的身体，指甲在自己脖子上划两下，揭下一张人皮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