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认知

  吴妈妈在电话里听到儿子铺子里被塞了个年轻女孩，惊诧不已，吴邪一听话头不对，灵机一动编了情真意切的瞎话，说是他三叔手下有伙计折了，剩下个女儿，其他家人暂时联系不上，所以送来吴山居照料几天。

吴妈妈没怎么怀疑，吴邪发挥演技跟着她在电话里长吁短叹了一通，把人接来后吴妈妈提着包站在店门口，望着沙发上穿着不应季的土气衣服，灰扑扑的凌默，上前蹲下来，牵住凌默端端正正放在双膝上的手，抬头细细端详着她极度宁静的神情，叹着气直摇头，什么都没说。

一会儿吴妈妈站起来，细细碎碎怪着吴邪招待不周，麻利地清扫干净店后面的小房间，叫凌默站起身，边目测她的尺寸边感叹她实在瘦得可怜，出门给她买了两套换洗衣服，回来洗干净晾着，又从包里拿出件宽松的棉麻白裙，脱了凌默过厚的外衣，领着她进浴室，一遍遍问她会不会不愿意阿姨看她？

没得到回应，她就摘下凌默头上像用被子边料缝的发圈，慢慢脱下凌默剩下的衣服，打开花洒为她冲洗时，一撩起她的长发，露出她瘦得蝴蝶骨突出的背脊，突然惊得低低叫了一声。

吴妈妈猝不及防瞥见斜着贯穿她大半个后背的刀疤。刺眼得像扎进指缝的鱼刺。

吴妈妈发现自己给小时候的吴邪洗澡，都没像对这个陌生女孩子一样那么温柔过。她是那么安谧又可怜，像个被弃的小动物，可又让人不敢长久注视她的表情。她眉眼的弧度与整个人形成奇怪的割裂感，但不影响吴妈妈那份来自纯粹母性的怜悯。

卫生间门打开时，灰白的水汽先涌出，吴妈妈牵着穿着宽松白裙的凌默紧随其后。她褪去了厚重的老气衣服，没了盘起头发的花花绿绿的发圈，还是半垂着头，静谧地看地板，好像脚前是能阐释命运的经文。黑发被仔细吹干，披散着直垂到尾骨处，与白裙的相互反衬，最简单的颜色变得发亮，露出的皮肤白到像曾被埋入一场大雪。

外面的两人陷入几秒的呆愣，王盟一懵，扫雷页面再次一片红。

吴邪为掩盖自己又被惊艳的呆相，立刻看向自己妈妈，结果发觉吴妈妈已经红了眼眶。

“妈，”他一惊，轻声叫，上前挽住她，“这怎么还哭了？你坐坐坐。”

他拉着吴妈妈坐在沙发上，扯了张纸递给她。凌默跟着他们坐下，紧挨她带来的背囊，姿态与刚来时如出一辙。

吴妈妈还是叹气，抹了下泪，说：

“这孩子的爸爸……看她这样子，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唉。小邪，过两天她家人要是来找了，得好好问问。这孩子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又是这种状态，真不知道家里怎么待她的。”

她向吴邪描述了那道可怖的刀疤，吴邪看她这难过样，真是想给当时编瞎话的自己来一嘴巴，如今也只得安慰着，时不时瞥一眼凝固般的凌默，成山的疑问开始盘旋。

一个看着顶多二十左右的姑娘。三叔把她带回来又塞到吴山居，肯定不是姘头，吴老三也没那么变态。

那为什么？变相给他大侄子相亲？那也不能找个傻姑娘吧。

“得留在眼皮子底下一段时间”。这听着不像照料的意思， 是“看着”的意思，可潘子和三叔又不把她留在身边。另外，听那个语气，是还要让吴邪防着点这个看上去多走两步路都吃不消的女孩，甚至连她带的东西都别动。

闹哪一出啊？

吴邪脑海里的猜想加想象轮转了八百回，一转眼已经挺晚了。铺子打了烊，王盟回家，他被亲妈赶去睡沙发，吴妈妈领着凌默进了小屋。她乖得像不会思考，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吴妈妈说“睡吧”，她就直正地躺好，闭了眼睛。

吴妈妈每天都来，吴邪和王盟沾光，伙食得到极大改善，凌默面色也明显变好，身体状况看着好了很多。她从不反抗任何指令，让吃饭就吃饭，让睡觉就睡觉，白天一直坐在沙发的同一个角落，身边放着她的背囊。

唯有一点，吴邪发现她明明听得懂人说话，可拒绝任何交流。吴邪被她越发浓郁的神秘勾起好奇，出于尊重，一直忍着没有动过她的东西，但没有放弃与她交谈，他上网查过资料。知道了坚持加强沟通对自闭症的人是有作用的，于是不断地重复问她一些问题，希望得到她哪怕一点波动。但是没有，她始终是那样，半垂眼看地面，好像不该坐在沙发上，而是坐在神龛中，红烛后。

直到那一天，吴邪放弃追究她的过往，第一次问：

“你将来要怎样呢？你要做些什么？”

她抬起了眼。

世界生灭，平和变成纷争，纷争变成战争，战争变成死寂，最终淤积成现代社会的一片喧哗。

百年过去，这是生者第一次听到凌默艰涩的声音，像带着锈，如枯井中的绳索。

她说：“我找一个人。”

自此她撕开了极致的封闭。吴邪觉得“找一个人”这样含糊不清的目的在告诉他的同时，凌默也告诉了自己。当天下午她就念书一样念出了自己的名字，并开始真正认识身边的人：吴邪，王盟，吴妈妈。几天前这些人在她低垂的眼睛里，还只是一些脚和小腿。

自从开始交流，她很快就流露出对一切事物的一窍不通。大到不知道钱怎么用，小到不知道花洒怎么打开。吴妈妈照顾她，还很耐心的教她日常生活，不断鼓励她说话，直到她的嗓音恢复正常。是很干净的少女音色，但因为语调永远毫无波澜，竟有种细雨迷茫的味道。

吴山居没生意是常态，吴邪王盟本就闲，这下终于找到事做：像教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教这个小傻姑娘。吴邪热衷于让她明白四周的一切，王盟找到了为人师的快乐，教这个绝对的小白接触电子产品。很快他们就发现凌默的理解力其实很好，那种格格不入，似乎是因从来没人教过她怎样正常的生活。

吴邪的想象力向来丰富，思考着她家人总不可能从不试着打开她的世界吧？而且，如今她与自闭症的症状也越发不像，分明能够交流，逻辑清楚，生理上就是正常人。

她怎说也二十左右的年纪了。如果真的不是因为疾病，那造成她这种程度的与外界隔绝，还剩下什么办法？一个人活到这么大，就算是坐牢也——

吴邪想到这儿，又记起她背上的刀疤。据吴妈妈说，看深度，砍她的人绝对下的是死手。他整个人突然一顿。

只能是囚禁。自幼的，绝对的囚禁，让她从未见过外界，让她在是正常人的情况下，对一切都表现得像个一无所知的孩子。

这个女孩经历过什么？都这样了，还明确的要在一个她根本不理解的世界里找人？又是找什么人？

后来，凌默问吴邪要来过纸笔。他问她做什么用？凌默说，她想记下她要找的人的样子。从此常在桌前坐得端正，生疏地握着笔低头看着白纸，像准备写什么，但每次吴邪带着强烈的好奇偷偷瞥一眼，都见纸上空空如也，白得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