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凌默

  潘子一下子没缓过来。不是因为她写的字，而是她书写的那根手指。普通人恐怕只觉得这女孩子的手软嫩，是家里娇养出来的，可潘子是练家子，她一写字他就发现她指尖后弯的弧度过大了，发力的点不对劲，而且软若无骨，好像他随便一拗就能将她整只手从手腕上掰下来，有些奇怪。

那丫头完全不在意他异样地盯着自己的手，写完就停下来，不看潘子，直直看前方。潘子起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不动。

潘子指着她，回头问门口瑟瑟发抖的鄂红，“这是哑巴？还是瞎的？她能听见人说话吗？”

“不，不。她能看见能听见，她就一直这样，她……她压根不是人啊小兄弟，她是……你可不能……”

鄂红声音发颤，潘子不耐烦，摆摆手，转向那丫头，笑了，但架势又抬了起来：“可以啊，有条件就说说。我们干珠宝的，就讲个诚信，你一小丫头我也不多占你的。”

她听完眨了一下眼，视线一寸寸下垂，最后看着潘子的掌心。

他妈还真跟神像那种表情一模一样。潘子给她目光的弄得后颈有些凉，心道。

几秒后她写：“你在谁手下淘沙子。”

潘子一皱眉，过了一会儿问：“怎么猜出来的？同行？”

“气味。洛阳铲。”她指尖点了点潘子虎口处的厚茧，又写：“在谁手下？”

“行，厉害。”潘子点点头，在心里给自己定定神，开始使惯用的招儿，在炕沿紧挨着她坐下，很有压迫感的一手揽住她的肩，发现她厚衣服下的骨头都瘦得硌人，还是笑，但压沉了声音：

“但这得你先答。你在谁手下？你是谁？”

她对他的肢体压迫毫无反应。潘子发现她连身体紧绷都没有一下，他自己反而渐渐开始警惕。他与这瘦得病态的女孩的力量悬殊，显而易见，且她看样子年纪不会过二十，到现在表现出的定力却已胜过大部分潘子对付过的老家伙。具他的经验，这种人不是破罐子破摔了，就是强到他的压迫于她而言无足轻重。

但仔细看，好像两者都不是。潘子不知道是不是她那种神性带给他的臆想，他甚至在她的面无表情中感受到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可这种蔑视没带给他愤怒，反而让他喉头一紧，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揽着她肩的手有些不自然。

门口的鄂红再受不了，抽噎着跑了，剩他和那丫头两人。

这种时候由潘子打破沉默，气场就散了，他只得继续等着她写字，手一点点加力，捏紧了她瘦削的肩，无声地催促，同时猜着她到底在想什么。他盯着她毫无神采的眼睛，坐着热炕却越来越觉着身上发凉，经受的心情从对等待的不耐，渐渐变成疑惑带来的焦躁，竟有些像困在斗里时那样。

潘子的出现已经在村里引起骚乱，没人敢接近，但屋外不远处探头探脑的身影时而出现，被潘子拿眼远远一扫，又像兔子受了惊似的钻回家里。这里都是木屋，屋里温度合适，阳光照在木头和积雪上，使屋里有一种冷暖混合的味道，让人觉得这样的气味里包裹着雪水，猎枪，针线筐，火炕。符合鼻腔对东北的想象。

潘子呼吸着这样的空气，一次次定着心，一次次估量面前的姑娘，但没能想到自己实则是被经验带偏了。他不知道这丫头其实根本没有他猜度出的城府，她的漠然只是因为她在想他的问题而暂时忽视了一切，包括身边的人和肩上的痛觉。

这个人问：她是谁？

因为当年一个人的几句话，她如今有答案。只是麻木与仇恨织出的网需要她用力去撕开，撕开，直到记忆里破出缝隙，才能让她感受清那些字符，重读她的阿哥当年经他人之手留下的话——

他当年说什么？

他说“永别”。他说“新生”。他说“自由”，他说……

对。

他说：

【此生恐无再见时，我托人传话，见语如晤。

我终于为你想好一个名字：凌默。谐“铃默”。因你生命中从此无青铜铃响，铃奴再不为奴。你已新生，永不复入牢笼。

能兑当日诺言，我之大幸。我终为你挣了一分自由。自此日月山海，你可亲见，不日便知是阿哥口拙，不曾述出世上美景之万一。

凌默，自此永别。愿卿永无疾，永无忧，永不记起年少时，曾唤过何人“阿哥”。】

她发现他只字未提自己为她付出了什么，永别又是因何而永别，遗忘又怎么能遗忘。也未提为她挣了那一分虚诞的自由后，他自己的自由又在何处。

“永不复入牢笼“。他又知不知道，牢笼不过是从神龛换成了棺椁。

直到潘子的耐性耗到极限，几次吸气欲开口，那丫头动了，突然攥紧他的手，翻过他手掌，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写字，那么细软的指头，用的力道却一下子加大到潘子手心像被钝头小刀割着：

“凌默。”

“凌默？”潘子重复了一遍。

他不知道这是凌默此生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

之后许久，除了一个名字，潘子没问出有关她的任何信息。潘子烦了，决定直奔主题，说：“得，不管你是谁，总之你说你的条件，我问问我老板，能满足你就满足，然后你把东西卖我，告诉我东西打哪儿来的，事就了了，行不行？”

没想到她停了停，又写：“你不是主事的。”

潘子接道：“对，我上头有老板。所以你要是再这样不配合，我就只能带你去见我老板了。他可没我好心，干这行的都什么作风你应该也清楚。就你这小姑娘家家，到时候……”

话说了一半，她点头了。潘子一愣，话生生噎住半秒，又说：“几个意思？你愿意去见我老板？”

“你不主事。你不能帮我。带我见能帮我的人，条件，我与他说。”她写。

庞红和村里其他人看见那个外来人出门打了几分钟电话，又进了屋。不久，又眼睁睁看着那丫头背着她那个小布包，被那黑社会的带走了，一步步消失在她当时出现的那个村口。

没人敢拦，没人出声。有人叹气，有人松了口气。

自此再无音讯。鄂红惊魂未定，回到家里时发现柜顶的首饰已被带走，她坐在空了的炕上，望着与她来前毫无变化的木屋，开始怀疑那丫头和有关她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恍恍惚惚间，四下走走，又发现屋里分明还有“山神嫁娘”唯一的遗留物——

堆在灶口用来引火的那堆烂红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