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奴下葬第二天,掌权人之一,当时要小官继任的那个男人下达死令让所有张家人宣誓铭记:张家宗祠底从未埋葬过任何人。末代铃奴已随前任族长身死泗州古城,张瑞青和沉睡的铃奴,都从未存在过。
张海客由于对自己完成过小官的托付的隐隐担心,事后暗地里摸索,才大致推出小官突然的继任,似乎就是为了换取这个铃奴的解脱。可但凡小官的层级再高半步都能知道,他之所想从一开始就是虚梦。
铃奴施术不靠特定的青铜铃,而是任何寻常的青铜铃都能在她手中产生毁天灭地的力量。张家高层也都知晓,这种青铜铃实则可以在多处古墓中大量地寻到。
因此,世上但凡还存在一个青铜铃,铃奴终生都不可能有半分自由。
包括死的自由。
小官不清楚他其实从没有过交换的筹码。末代张起灵的牺牲,只换了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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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张家人最后一次集结,为了见证千年来最彻底的一场衰败,并自此四散。
最后一个张起灵却没有逃脱的资格,成为天授永不停歇的使者。红色华服里的人,身为小官时的一切,都已被从记忆里清除,剩下张起灵穿梭于与其无关的世界,像漂浮的云,数次回到本家的废墟中,又再次出发前往谜团。
那里有一个小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相信已经因他而自由的人。张起灵当然也不知道,自己的双脚在张家宗祠里一次次踏过时,都是再次压紧某人的坟墓,挤出最后的空气。
她的人生本就是如水如泥的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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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一次次洗涤他的时间。张起灵被剥夺年月的认知,但他被天授后在古墓里刻下的第一个记号已模糊,证明其已存在百年。
张起灵只是流水一样路过百年的历史。直到千禧年后的某天,作为他又一段或仍可称为第一段的人生的开始,被慢放,放大,直到清晰可见他的脚踏上前往杭州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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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本家大院废墟迎来千年来的第二批入侵者。
当年秋天的某夜,长白山脚,锦江村近处的深林中,一簇孤零零的红亮起。刺骨的夜风吹开了封锁百年的一双眼睛。
能看到黑对躺在林地上的人来说就是光亮。
那晚山林上空没有星星。她用了一个小时恢复对四肢的感知,面无表情的盯着贴了密集树影的天空,使用眼睛的感觉早已陌生。她在那一小时里怀疑过整个世界都是这样忽明忽暗的黑色,直到大脑缓缓转动,拼出一个色块——
她想起世上应还有海。
她人偶一样慢慢坐起来。视野随之从黑夜变成树木,泥土,草地,种种斑斓的形状映进她的眼睛。
她的眼球一直没有转动,只是用余光看到身边竟放着一个背囊。那是个诡异的场景,一个健全的姑娘头颅和眼球纹丝不动,却伸手拾起那个背囊打开,眼睛和手的动作完全不配合,依然看着前方,只用余光识别出背囊里装着一个小木筒,一把刀——她想了很久才觉得那应该是银色——一把银色的刀,和一张硬纸。
最后,她看见腰间的一抹模糊的青色。自己腰链上栓有两个青铜铃。
她放下背囊,踉跄几次才试着站起来,在虫鸣的呼唤中僵硬地直直走向不知方向的密林,伸直一只手臂。触空气,听自己的脚步,看能看的一切,直到几步后指尖按在一颗大树上,去路被挡住。她发现树皮上有潮湿发凉的泥。
之后度过长达几小时的凝固。
她触到湿泥。
她看见深林。
她听见虫鸣。
她轻轻地张开口,吸一口气时,声带微微的震感传向全身。
她意识到一种叫生命的东西。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只是她的喉咙突然就痒得快要死去,她必须让莫名的倾泻发生,不然一个绝望者重生后恢复的第一种动力,将是赴死的动力。
尘封百年的一颗心脏里随之出现了苏醒后的第一种情绪,唯一的情绪——
还是恨。
夜半三更,锦江村还未沉睡的几人突然听到遥远的山中传来一声漫长的凄厉嘶喊,悲愤与疯狂冲入黑云。他们很惊讶,爬起来坐在床上倾向墙壁去听,因为那声音分明是人分明也是兽,如丧子之母,濒死之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