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密会

时已过午，天还在下着蒙蒙的小雨，安都城内的静鸿山拢在水雾中，周围景色仿佛被沾了黛墨的软毫细致晕染过，红花绿叶被雨水全部浸润后，就随着雾气慢慢消融在了雨幕里。远处湖光静谧，几只乌棚小舟在细雨中微微摇颤着。

意境朦胧处，静鸿山脚，未宁湖畔。一白衣女子，背影削瘦。她撑一柄天青伞，迎了湖风站在草木青浅处，像是在静候谁的到来，又像是只在单纯赏这一方湖景。

湖心雨幕中，有一人虚虚晃桨靠岸行来。女子薄唇轻轻一漾，待船靠岸后收伞。

船夫是个简单穿着粗布衫子的男人，麦黄肤色，满脸胡渣，宽大的斗笠遮住了他的眉眼，但从挺拔的身形和露出的两条结实臂膀来看，男人的年纪应该还算年轻。

裴嫣然提了裙摆上船。

在舟棚坐定后，船夫才又划着桨向湖心行去。

舟上煮着热茶，裴嫣然很熟练地衔起旁边的一块木炭，将其投入了奄奄快要熄灭的茶炉。

船夫见木舟已距离岸边够远，撂下船桨进了乌棚。

“看来你已经收到主公的密令了。”男人摘下斗笠，带着一身冷雨坐在了裴嫣然对面。

他眼睛很亮，目光却格外阴沉。一条触目的长疤从鼻根一直蜿蜒向左腮耳后。若是没有这道疤，单从男人此前样貌看的话，他的这张脸可以用俊俏形容。

裴嫣然用蒲扇轻扇着眼前茶炉，炉中火星微晃，茶香已经开始从壶盖中四散漫出。

她专注着手上的动作道∶“是，所以我猜到你有话要与我说，这才匆匆来了。”

“主公密令上写了什么？”男人声音低沉。

裴嫣然放下蒲扇，抬头看向对面男人，面无表情道∶“弃子。”

“呵。”男人听了竟是冷冷一笑∶“少了半句吧？”

裴嫣然轻轻低头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赵将军。”

数日前，裴嫣然仍身在太后的璟钰宫中。那几日，她同样辗转。计划失败，李同光与云狂澜急于找出太后的犯事证据，初太后若败，自己也难保全。可她被困在这璟钰宫中又什么都做不了。

一天夜里，一只夜鸦却为她带来了已多年未曾出现的主人密令。惊喜之余，她打开密令，上面却只有四个字——弃子，遁退。

那一刻她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初太后，不能留了。

她轻轻阖眼，自己苦心在安都经营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要一场空了么？

当初她为彻底挑起太后与国公府的矛盾，找人收买喜鹊，毒杀云盼盼，可又怕李同光会彻底失势难以与初太后制衡，于是她又通过一份特殊的毒药为初太后留下破绽。目的就是要让两方互相缠斗，以乱安国朝局。这样，就能为褚国向安出兵制造机会。

可谁曾想，这国公夫妇反应竟如此迅速，一朝一夕间就破除了与云家的误会。而这初太后也太过无用，如此轻易就落了下风，眼看就要失势，只能先想办法把自己撇出去了，恰巧，裴府长辈察觉朝堂异动，怕她受太后牵连。兄长借口母亲染恙向宫中去信要接自己回来，她这才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为防止初太后再对自己猜忌，她主动提出要把英儿留在身边。这样一来，初太后身边少了一个被人捏住的把柄，而裴嫣然身边则多了一份与太后的牵扯。离宫前，裴嫣然曾反复叮嘱初太后，不论旁人对她说什么做什么，只要没证据，那她就是安全的，没有人可以逼她就范。而自己，也会在宫外为她寻找再次对付李同光的办法。

但初太后是如何都不会想到，裴嫣然在刚出宫就拿英儿去换了杨盈的信任。

裴嫣然将这几日来发生的事全部讲给了对面的男人。

男人冷哼∶“你在还没彻底搞清楚对手的棋路前就急功冒进，结局自然是玩火自焚。我以为你潜在安都这么多年，心境早已是沉稳下来了，却不想仍旧能这么蠢。真不明白主公当年是怎么想的。”

男人的一番话，让裴嫣然藏在袖口的手暗暗捏拳。面色上却还是尽量保持了镇定。

赵功名算是她在安都的半个上司，而她身为下属，被要求过不能犯上。

“我以为我自是很了解李同光的，可合县一战后他再回来，就变得有些和以前不一样了。可能是因为他身边又多了个人的缘故吧！”裴嫣然在一霎间的气愤后就放缓了心绪，一定事实上，赵功名骂自己的这些并没有错。

赵功名抬眼，声音依旧冷漠∶“你是指那个从梧国出使入安来赎皇兄的礼王？”

“不错，是她。她如今已经是李同光的妻子了。这也是我当初没有料到的一点。”裴嫣然捏了一只空茶碗在手间若有所思的拨弄着∶“是我太轻敌了，我知道她不简单，可没想过事情也能跟着不简单。”

赵功名斜一眼裴嫣然，起身拿起手边的斗笠，抖抖上面的水珠戴在头上∶“事到如今也不必在扯这些没用的后话了，主公既安排了你要做的事，那你就赶紧速战速决——”话到一半，赵功名又突然转过身道∶“你如今行动怕是不便，还是我去吧。我派几个不良人潜进宫去解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也耗费不了多长时间，明日你便随我离开安国。”

裴嫣然看着桌上已经开始煮沸的茶，眸色平静道∶“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说明另一件事的，我——不走。初太后那边你也不用操心，我有自己的办法解决。”

赵功名一直阴沉着的脸终于浮上异色∶“我劝你现在脑子清醒些，不要意气用事！你已经办坏了一件事，难道还想把自己和别人搭进去？”

“我意以决。你不必再劝。”裴嫣然语气十分坚定，她还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至少，她不想时隔七年后，是以这般无功而返的姿态去见他。

她不想在那个人的脸上看见对自己的失望。

“这是主公的命令，你若执意如此，那我便只能将你打晕捆了回去！”赵功名脸上闪出戾色。

裴嫣然从容起身，她敛神开口道∶“我自是信你能做出来这样的事。所以我来时还带了名侍婢，我们约定申时汇合，若过了这个时间她还未见我，那便是我遭了不测。你知道的，我现在是安都裴侍郎府的大小姐，若我失踪的消息被传出，我那位大哥一定会倾一城之力去围安都内所有出城的水路和陆路。你可以保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带我这个大活人安全离开吗？”

赵功名捏着帽檐的手紧了紧，他转过身停在船舱口∶“你最好别死了，我不想担责。”说罢便快步走到船头，拾了桨带着船向岸边划去。

裴嫣然轻声笑了，跟着他走出乌棚外。

她在他身边站定，眼睛幽幽地瞟向四周景致，许久才说∶“当年让你跟着我来安都护我周全，委屈赵将军了。”

赵功名划桨的速度突然慢下来，他没有回头，像是有些自嘲般冷冷道∶“一个手底下兵都死绝了的人，还配称哪门子的将军。也就是你敢无视我的话继续这么叫我了。”

裴嫣然收了视线，扭头看他∶“你总归是我的上司，总要有句尊称才行。何况你我皆是亡国之人，如今还能有人唤声将军的旧日身份，已是比我难得太多。”

赵功名没在说话，他摇着桨继续徐徐前进。

待眼前雾气渐散，汀岸逐渐显露时，他对裴嫣然说道∶“雨要停了，等一下这里的香客会变多，离开时多注意，小心身后留下尾巴，这几日已经有人在暗中观察你了。以后若没有特殊必要就不要再来了。”

船已经靠岸，裴嫣然却没有要立马下船的意思。

“你不下船看我干什么？”赵功名见裴嫣然默默看自己，不由恼道。

裴嫣然笑着下船∶“没什么，只是第一次见赵将军这么啰嗦。”

赵功名∶“……”

雨退了，裴嫣然提伞含笑离开，前方山腰的祥鸿寺鸣了钟，空旷的回音惹得山间草木沙沙作响，洒下的雨涟吓跑了刚出窝的野兔。

山脚的人烟渐渐多了，泛湖而来的长船上是着锦衣华服来参拜的富户官贾。

该到申时了，宝黛还在山腰的佛殿后等着自己。裴嫣然步履从容，踏上一级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