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使团妙计巧出关，知若夜谈少年事

宁远舟和杨盈从房顶上下来，但事情并未就此作罢。为了给使团上下一个交代，也警醒使团所有人日后都要遵守规矩，宁远舟罚杨盈挨十个手板，以示惩戒。如意担心宁远舟心软，便主动代劳。杜长史提醒，礼王毕竟是使团首领，需要顾及颜面，于是如意便带了杨盈回房受刑。

这不多不少的十下打完，闹得使团人仰马翻的公主出逃闹剧总算是结束了。为了让折腾了一天一夜的使团喘口气，宁远舟通知全员在白沙镇再呆一天，休整队伍。

知若掏出一瓶消肿止痛的药膏，递给宁远舟，“宁大人”，抬头看了一眼公主房间。宁远舟会意，知若是想借这一瓶药膏，给他、如意和公主三人一个台阶，这件事就此翻篇。宁远舟接过，“宣姑娘，我知你也一心为了阿盈，这些年在宫里多亏还有你照顾她，我替我的母亲，和阿盈的母亲，谢谢你。况且，你和钱昭的关系…”宁远舟看了一眼几步外在安排事情的钱昭，“以后，不必称呼我为宁大人，可以和元禄他们一样，叫我宁大哥。你是我们的同伴，不是我的下属。”

知若点点头，但又看着宁远舟，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声，“你不也叫我，宣姑娘。”

宁远舟也一笑，改口：“知若。”

次日一早，队伍如期离开白沙镇，赶往沛州涂山镇。半道使团休息途中，宁远舟接到密报，丹阳王数日前派出一队暗卫正前往涂山驿馆，企图阻拦使团北上，算算日子，刚好会和使团撞上。宁远舟当即和小分队及杜长史商量，派出几人先行探路，大部队改道，不去涂山驿站，而是借宿沿途的客栈。

队伍又往前行了半天，才找到一处还在修葺的客栈。环境差了些，但方圆几十里也只有这一家，如果错过，使团恐怕要在野外过夜，于是将就着，便在此地落脚。

队伍安顿好，宁远舟就来找了如意和知若，希望她们两人近日可以日夜轮流陪在杨盈身边，寸步不离。如意一语道破这是在防刺杀，宁远舟便把丹阳王的事情说了出来。知若见过宫廷皇室之间的尔虞我诈，丹阳王必定来者不善，决定飞鸽修书回京，让皇后在都城探探丹阳王底细，看看他是否真要置自己的亲妹妹于死地，顺便让娘娘在朝堂为他制造点麻烦，不要有精力再把手伸到使团这里。

由于知若还担任着使团医馆的身份，白日里人多事杂，于是和如意达成一致，知若守白天，如意守夜间。

白日里平安无事，傍晚时分六道堂总堂传来消息，已探知沛州涂山关守关将领是丹阳王亲信游骑将军周健。此次丹阳王暗卫在涂山驿站拦截使团不成，会让镇守涂山关的周健设法拦截使团出关。周健带兵打仗作风一向勇猛，是个不容轻视的对手。宁远舟召集小分队，及如意和知若前来客房商议明日如何过关。

“有什么办法？直接杀了不就行了。我去，你们说，要他几时死？”红衣美人一如既往得干脆利落。但当宁远舟知道如意的内力尚未完全恢复，且此战八成会折损如意一条手臂甚至可能威胁到性命时，果断拒绝了。

“就算是刺客，你也该珍惜自己，除了大奸大恶之人，这世间没有谁活着，就该死。”知若走到如意身边，轻声说。知若本身是个医者，医者珍视生命，加上幼时经历，更加懂得生命可贵，她钦佩如意的风格，但更希望她爱惜自己，不要每一次都奋不顾身。

如意侧头看了知若一眼，眼前的白衣女子年纪看起来比自己要小，但一路走来，看她对待六道堂诸人、对待使团，对待杨盈的事情上，似乎有着远超于她这个年纪的通透豁达。长久以来，除了那位和宁远舟，好像没有人会说，刺客的生命也值得被珍视。最终，宁远舟决定采取更保险的智取方式，用偷梁换柱之计，由宁远舟假扮丹阳王亲信，宁十三偷取丹阳王王印，钱昭解开密语，并让元禄伪造书信，骗取周健信任，再骗他这真使团是“假”的，哄骗他相信只要这“假”礼王和梧帝死在安国，梧国皇位自然落到丹阳王头上。以此计让周健放“假”使团过涂山关，从而避开与守军的正面对抗，减少队伍伤亡。好一招假亦真时真亦假！

一切按计划都进展得非常顺利，使团众人装疯卖傻，半真半假的果然骗过了周健，周健打开涂山关口，让“假”使团顺利出关，为了拦截后面丹阳王的真追兵，宁远舟还把他们说成是真使团，让周健拖住他们追赶的步伐。

好不容易摆脱周健，宁远舟不敢耽搁，带着使团马不停蹄赶往述州，总之，越快离开梧国国境越好。但队伍从出发至今，已行了十天，一路往北，天气也越来越冷，为了避开丹阳王追兵，使团从涂山关出来，便一直不敢走官道，只得在山林间穿梭前进。深秋的山间早晨和傍晚露深雾重，行至七丰坡时，打头探路的孙朗来报，前方山林道路难辨，担心队伍会迷失在密林里。宁远舟只得安排使团寻找高地就地扎营，等明日太阳出来雾气散去再赶路。

天完全黑下来了，这片人迹罕至的密林除了营寨有些亮光，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安静得像一头怪兽，随时准备吞噬敢踏足这片禁地的生灵。突然，远处传来阵阵狼嚎，且越来越近，夹着山猫凄厉刺耳的叫声，叫得人毛骨悚然。过了一会儿，山猫的叫声听不见了，但狼嚎似乎离得更近，且听声音，是狼群，数量不少。如今是夜间，且并不熟悉这里的地形，虽说使团人多，若真遭遇狼群攻击，难免会有伤亡。现在后有丹阳王追兵，且使团到安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折损人员实在不是一件好事，使团上下瞬时戒备起来。

“把能点的火堆都点起来，把营地里能照亮的地方都照亮，”知若出声道，“狼是惧怕火光的夜行动物。”宁远舟赞同，钱昭、孙朗等人也指挥道众和侍从点火。但这不远不近的狼嚎还是连绵不绝，即便狼群不靠近，这嚎叫一个晚上，使团也无法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想到此，知若喊了一声，“钱昭，昆吾，我要上去”，手指了指营地里最粗的一棵树。钱昭拔出昆吾，用脚一踢，知若助跑，踩着挥出的昆吾，借力用轻功飞上了树。众人不解，纷纷仰头。只见知若手作蜷缩，放在嘴边，随后竟模仿发出一阵阵狼嚎，潜伏在山林中狼群似乎听得懂知若在说什么，双方一来一回，一盏茶后，林中的狼嚎声竟真的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整个林子又恢复了宁静。

知若飞身从树上下来，钱昭担心她受伤，落地时搭了一把手，知若稳稳落地。一下来，六道堂等人就围了上来，元禄兴奋又好奇地问，“知若姐，你都做了什么，它们怎么都跑了！”知若一笑，“我跟它们说，此地有我这头狼王在此，让它们不要造次，速速离去，不然明天就去捅了他们的狼窝~”

“知若姐，你在逗小孩儿…”元禄有点沮丧。

“这是，驯兽术？”还是宁远舟反应得快。

知若点头赞同，“狼群暂时离开了，不过还是要安排人轮流值守。狼是不会轻易放弃猎物的，说不准半夜会不会再回来。”

宁远舟听言，便安排了几只巡逻小队在营地周边巡视，晚上隔两个轮班，保证一直有人醒着，也一直有人可以休息。宁远舟带头巡视，如意跟了上去。其他人便回到篝火旁准备休息。

元禄，孙朗等人还是对知若这神乎其神的驯兽术十分感兴趣，话匣子又打了开来。“知若姐，我以前在家里时，听有见识的长辈提过，驯兽术是要十分熟悉兽的习性，想要驯服什么兽，就要与它朝夕相处好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懂得该怎么与它们沟通交流的。所以世人见到的驯兽术，大多是训练一些猫儿狗儿鸟儿，或是马儿这些温顺的动物，再不济，也有杂耍团驯一些猴子，小蛇什么的供人玩乐，我还是第一见，驯狼的。知若姐，你以前跟狼待过吗？”

看着元禄满满期待的眼睛，知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话，少时的事情是自己一直不愿提起的伤心事，近日噩梦越来越频繁，老是梦到六岁以前的事情。知若不愿意自己被那段记忆打倒，阿爹说克服恐惧最好的方式就是面对恐惧，对着面前这些“家人”，或许自己可以勇敢一些，尝试着倾诉。

知若深舒了一口气，缓缓开口，“你们知道的我，是药王谷弟子，但我并不是出生便在药王谷。”这是知若第一次讲入宫以前的事情，大家，甚至是钱昭，对知若的过去都知之甚少，这会儿都听得聚精会神。

“我，是关外的孤儿。”众人震惊，知若继续说，“我的父亲是梧国人，早年出关；我的母亲是关外人，我在关外出生。六岁那年，因为兵乱，阿爹和阿娘都死在了叛军手里，临死前他们托邻居把我救出来，想让我过天门关回梧。但是我们没跑多远，叛军就追了上来，邻居也死在了乱兵之下。我在沙漠里跑了很久，才躲过追兵，可是跑得太远太久了，我找不到去天门关的路，迷失在了沙漠里…”提起最不愿触及的往事，知若有些哽咽。

“就在我快要渴死的时候，一只母狼救了我，可能，她把我当成她刚去世的狼崽了吧，把我带回了狼群。就这样，我跟着狼群，在沙漠里流浪。大概一年多的时间吧，我跟着狼群，从漠北，一直流浪到漠南，真让我误打误撞地来到了天门关附近。一场沙暴后，我跟狼群失散，昏倒在了沙漠里，就是这时，师父带着在边关行医的队伍，捡到了我。”知若低头，停顿了一会儿，“师父以前说，我是小福星，因为他捡到我的时候，我根本不像一个正常的七岁孩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个头也比同龄的孩子小很多，如果他们再晚遇到我那么一天，我可能就渴死，永远被埋在黄沙下了。”知若苦笑，“刚醒来时，我连话都不会说，只会学狼嚎，师父他们用了两年，才让我重新回归到了人类的生活。再后来，你们就知道啦，我留在了药王谷，再后来，遇到了娘娘，入了宫。”

知若讲完，是一阵沉默，大家都没有想到，这个以前谦恭有礼的女医，幼时还有过这样一段与兽为伍的悲惨经历。“没想到知若姐还经过这些事，知若姐，那你小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把。”小元禄开口。

“都过去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知若安慰一笑，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过去，让大家今晚都过得这么沉重。

“对不起，知若姐，我没想到会让你想起这些不开心的事…钱大哥以前也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是这样…”

提起钱昭，知若反应过来他好像坐在自己侧后方，一直没出声，于是回头看他。此时的钱昭，手里的一根小树枝早已经掐成了两段，没有开口，但眼睛里满是心疼，一直看着知若……

知若赶紧驱散这悲伤的氛围，自己一向不喜这么阴郁，“好啦，故事讲完啦，大家早点休息吧。”说罢起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钱昭跟了上来。

到营帐门口时，知若转身，钱昭停住脚步，两人相向而对。

“你…”钱昭想开口安慰，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知若不希望别人可怜自己的遭遇，包括钱昭，于是很认真地对上钱昭的眼睛，说：“钱昭，不用安慰我。那段记忆确实是我一直以来的梦魇，我害怕，恐惧，不愿提及，但，我从不后悔，也没有不甘心。如果没有这些，就没有宣知若。因为我经历过生死，所以比很多人都明白，没有什么比当下此刻更重要，我会为今天看见一株花而开心，会因为吃到了一颗栗子而满足，哪怕明天就会死去。因为我经历过离别，所以比很多人都要更珍视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每一段真心付出的感情，比如师父，比如娘娘，比如…你。”

这句话，像一滴水，滴在了钱昭干涸了很久的心里。钱昭看着知若的眼睛，伸出双手，把她轻揽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