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停低声道,“或许不妨……先行查探魔鬼城?”
顾尔丹说:“稍等等,最先出去的斥候还未回来。”
沉默片刻,阙停转向朝挚:“朝将军,我想问你借个人。”
“借谁?”朝挚问道。
“葛辛。”阙停道,“他亦是斥候出身,既被授予军职,必是本事非凡。魔鬼城由他查探,再好不过。”
然而朝挚没有立刻答应,只是眉心微蹙,眯了眯眼,问出一句让阙停猝不及防的话来。
“古灼竟没跟着你来吗?”
阙停一怔,眼睫颤了颤,看着朝挚却是说不出话来。半晌,他垂了眉眼,抿着少有血色的唇,手上紧紧攥着唐刀柄。
倏然间出现剑拔弩张的势头,顾尔丹弄不清来龙去脉,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一时都没敢说话。
好在朝挚没让顾尔丹尴尬太久,走到阙停面前,沉声道:“你同我出去。”
见阙停没有挪步子的打算,朝挚咬了咬牙,直接将阙停半架半拉了出去。
军帐之外的风很大,裹着沙子还冷冽,没几个人站在外面。朝挚与阙停靠得很近,只有这样才能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无求,你说句话。”朝挚的语气中未带着愠火,“告诉我,我离开中都后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有……”
“……还有古谛听,是不是做了对不住你的事?”
阙停咬住了下唇,那一小片柔嫩皮肉显出苍白的颜色。他垂下目光,盯着一旁沙地,回忆起行军途中的那夜。
似乎那时他也是这般沉寂,坐在石头上,篝火的热浪将他眼尾一片灼出几分薄红,他却愣愣地坐着不动。
十指紧紧扣着,烤了半晌火也不回暖。
古灼就坐在不远处守着他,手里还为他擦拭着那柄唐刀。
“古灼。”
阙停忽然唤了一声。
“阿郎?”
唐刀被收回鞘中,古灼站了起来,走过去递上刀。
阙停接过,将刀安置在身侧,忽地掩唇闷咳几声,一手捂住了心口。
古灼立刻俯下身来,关切的话还未问出,就听见阙停嗓音低哑,似是忍着痛楚。
“……你真以为,心脉上的伤能悄悄养好?”阙停嘶声道,“阙勋那一掌根本没收劲儿……就是要命去的。”
“阿郎!那现下——”
“——击我后心,一成力……”
古灼解开他上身甲胄,照着做了。
阙停呛出一口瘀血,虽然于伤无益,但好歹让他松快了些。他颤着手,草草抹掉唇间的血,呼吸有些粗重。
古灼又悄么声帮他把甲胄穿戴好。
“这回……莫要跟我去西北了。”阙停总算缓过气来,虽然已是尽力用平淡口吻,但仍听得出一丝无力。
“阿郎这话是……要赶我走吗?”古灼迟疑地问道。
“非是这个意思,”阙停叹息着说,仿佛言语是件很费力的事,“只是有一件要事,我要你去办完。”
“去杀了阙勋。”阙停道。
那是古灼一直想为阙停做的事。但古灼乍然听见,却僵在原地,一时间说不上是感激还是悲哀。
是因着定下了死志,所以将一概忧虑都推开,丝毫不顾后果了吗?
“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阙停的语气里浸染了阴鸷,却还是提不起力气一般,“现下我什么都不想顾,包括你的苦衷,你的安危与后路。”
“去杀了他。”
听阙停言罢,古灼跪了下来,朝他行了大礼。
“旁的阿郎不必说,那是我该得的。”
夜幕下,古灼将身上带的伤药都留了下来,随即打马离开,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林间行道上,踏上了回中都的路。
火堆旁,阙停依旧静静坐在那里。他本该百感交集,但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心间也是一片空白,竟是一点感想也无。
他太累了。
…………
朝挚见他许久都不说话,直接上前一步,将阙停抱进了怀里。在那一片地冻天寒里头,温热的气息喷洒下来,令阙停不由得闭上了眼,轻轻地发着颤。
唯一能寻得温暖的地方。
“告诉我,无求。”朝挚贴在阙停耳边,柔声说,“这个样子……我会很慌。”
“古娘子身体有恙,我便让古灼留在了中都……的确是有些事,但都妥当了,只是眼下令我心不安。”半晌,阙停低声说道,“莫藏与我有大恨,此次我必要除掉她。”
反正都是要结束了的,把一切都藏起来,全部都带走。无论是那些折辱,又或是那些大逆不道的——弑君。
若是让朝挚知道了他弑君的念头,那会怎样呢?多半是一柄苗刀出鞘,紧接着他便能感到颈侧一凉。也许朝挚会露出痛心疾首的模样,听他解释缘由,再斥责他的不该。
非是阙停不够自信,而是他不敢把这份爱意与大宋社稷摆在一起,让朝挚去做选择。
“你与莫藏……有什么大恨?”朝挚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
就在这时,阙停缓慢推开了抱着自己的人,看着对方浅浅地笑了一下。
“等一切都安定了,就慢慢说与心来听。”
“好,我等着。”朝挚也笑着应道,“待会儿我就让葛辛出发,去魔鬼城查探。”
————
古灼换了一身缁色衣衫,更好地隐没入黑夜里。距离中都城关已经不远了,这一路跋涉令人疲劳,但没有让古灼变迟钝。
燕山校场就在附近,一眼望去火光如常,古灼却直觉那处却不如往日活泛似的。
疑虑顿生,他立时勒住马,迎着风向闭上眼睛,侧耳细细倾听,俄而猛地睁开眼——果然,今夜这校场是有名无实,丝毫没有人声。
可这守备军名为中都守备军,保护都城责任重大,轻易不会调到别处去用。既然古灼立在城外没看见人影,那只能是调进城内去用了。
难不成……城中出了大变故?
若是动乱横生,那倒是个机会,能悄无声息摸进宫去的把握更大。
打定主意,古灼不再犹豫,快马加鞭半刻就到了城门口。他取了象征自己军职的腰牌给城门士兵看,很快便被允许入城。
又深入城中一段距离,古灼将马匹绑在了随意一处马棚里。徒步有利于隐秘,他将走完剩下的路,设法悄悄地潜入中宫。
然而待他到了宫门,却发现守门的侍卫都不见了。宫墙之内的火光冲天,像是无数支火把一齐亮着。
竟是有人闯入宫去了吗?
怔愣片刻,古灼遮了面,三两下沿着宫墙翻了进去。
————
中都守备军有大半冲入了宫内,几乎人手一支火把。阙洵一身甲胄,左手扶刀,端坐在马上。他看着眼前的兵卒四处调动,末了抬头,一眼望到了深藏其中的福宁殿。
势如破竹便可到达,阙勋就在那里。
而宁王殿下毕竟是常年征战之人,在这关头仍未放松警惕。某一瞬间他目光蓦地一凛,拔刀而出望向宫墙。
视野之内并无人影,但阙洵心下总觉不安,久久没有撤回目光。
“殿下。”
有人从背后过来唤了他一声,阙洵一低头,看见了赵海程。他换回了那身灰锦袍,火光照耀下显得他脸色苍白如纸,方才一番走动又牵扯了伤口,以致于他现下说话都有些气弱。
见到他这幅样子,阙洵皱了皱眉,却也没问候一二,只是凝重地道:“我总觉着刚刚有人进来,却是怎么也找不见。”
“殿下莫要担忧,奴婢知道进来的是谁。”赵海程道,“看那身法身形,该是古灼将军。”
“古谛听?”阙洵略微吃惊,“他不跟着小叔去西北,半路折回来闯宫是做什么?”
“严家于古家母子有再生恩情。阙侯爷因他受了如此大辱,这口气他怎能忍得下去。”赵海程轻声道。
他掩唇闷咳了几声,嗓音更哑。在兵甲碰撞摩擦的声响间,阙洵险些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赵海程忽地笑了笑:“殿下若不放心,奴婢便先进福宁殿去盯着古灼将军。”
“小叔受辱,你亦在其中推波助澜。古谛听怀恨在心,而你现下还伤重未愈,若是古谛听突然发难,我可来不及冲入福宁殿去保你。”阙洵皱眉道。
“殿下安心。”赵海程道,“中都守备军已然进了宫,俄顷禁军必然会反抗,但不足以成气候。由此,纵使奴婢有不测,殿下便也还是冲进去,拿到玉玺下诏救人。”
话音刚落,不远处亮起另一片火光:“叛军!诛杀叛军!!”
“那你便去吧。”阙洵说着,手已握紧了刀。
喊杀震天中,赵海程向阙洵行过一礼,飞身上了宫殿顶上,转瞬间就消失在参差房舍间。
宫内的情形赵海程极是熟悉。他眼见着许多禁军持火把从下方疾奔而过,到后来体力有些不支,他只好挑着隐僻的路走,始终没被人撞见过。
福宁殿逐渐显现在眼前,赵海程隔着老远就看见了殿外檐廊下的几具尸身。这里面有侍卫有宦官,都是被一击拧断了颈骨。
赵海程慢慢地走过去,绕开尸身,在门外站定,双手扶门。
半晌,他终于将门推开,刺耳欲聋就是短兵相接的响动。
一道寒光从黑暗中忽地闪出,直逼着赵海程的眉心而来!
赵海程眼睫不动,脚下蓄力就要闪避。半路倏然又出现一个人影,“铿”地一声打歪了那剑锋,挡在赵海程身前。
那人一身白棉袍,不是阙勋又是谁。
他看也没看赵海程一眼,挥剑格挡住黑衣人的攻势。
紧随而来皮肉被划破的声音,有血珠飞溅在赵海程的脸颊上。
赵海程终于能看清那昏暗宫殿内的情形。
十步开外,古灼掩面的黑布已经解开。他撑着刀站住,胸口刚添的刀伤沥沥渗血。
阙勋背对赵海程站立,手里那柄剑剑锋殷红。
是他无数次逼着阙停舞又无数次被阙停丢在地上的那把剑。它刚刚划破了古灼胸口的衣衫,浅浅刺进了皮肉里。剑锋一甩,就飞出几点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