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雁三城去的日子近在眼前,葛辛发现这两日朝挚反而越发清闲了,时常就去集市上逛,专挑玉石铺子。朝挚并不很懂玉,却挑挑拣拣的,也看不出想买什么,甚至看不出有购买的念头。
他身为下属也不好说什么,加上朝挚的钱袋已然在他这里空了大半,便只好埋头跟着了。
但葛辛到底是年轻,闲不住。到了实在无趣的时候,他便挑起话头来:“主子,那天您与那阙侯爷在船上待了一夜,那上头是有什么吗?”
朝挚刚被一个玉石贩子轰走,闻言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并不答话。
于是葛辛便继续道:“我在河畔草堆里蹲了一夜,走时险些腿麻站不稳。要不是遇见了古灼将军,我——”
“——什么?”朝挚霎时止步,眉峰一凛,打断葛辛道,“你在河畔遇见了古灼?”
“非……非是在河畔遇到的啊……”葛辛一愣,不知道自己说破了什么,只好如实说下去,“还在城中街上时就遇到了,他那时跟着阙侯爷呢。一开始我瞧见一人悄摸跟着,正想阻了教训一番,但发现是古将军。我想着他跟来也不算奇怪,便与他一道了。”
“怎么清晨下船时我只见你一人,古灼何时走的?”朝挚立刻问道。
“前半夜便走了啊。”葛辛道,“想是他不放心阙侯爷,跟出来,见对面是熟人,便放心走了?”
听了这一番解释,朝挚拧着的眉峰却丝毫没放松,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半晌,他猛地拍了拍葛辛:“跟我回去。我今晚要出去一趟。”
“您晚上要去哪儿啊?”葛辛连忙快步跟上。他看着朝挚那雷厉风行的模样,有些担忧:“这马上就能回雁三城去了,您可别一冲动惹了事儿啊!”
朝挚板着一张脸,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模样:“放心,我去叮嘱你嫂子一两句话。”
葛辛蓦地定在原地,立刻被朝挚甩出十几步远,他这才抬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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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殿内,阙勋心上还压着李元彝被杀的事。
这种事就是这样恼人:棋子还有用时,能瞒住便是百利而无一害;而不管棋子有无用处,瞒不住就是祸害。
两个国的臣子与君王勾结到如此程度,他阙勋就是群臣口中的叛国之君。
远在中都看着汇报敌军动向的呈报,阙勋实感调遣无力,又生出了亲征的念头,一时间脑中繁杂不堪。
而就在这时,赵海程端着一个托盘,进殿来为他脚背上的伤口换药。阙勋一直紧绷的思绪总算松快了些,眉目也舒展开。
他半靠在榻上,而赵海程得了准许坐在榻沿,略显苍白的手指极为灵巧,为他细细地上药。
阙勋瞧着赵海程低垂的眼睫,脑中纷杂舒缓了些,心情也变得好了,便关切了一句:“之前的伤怎么样了?”
“已好了,陛下。”赵海程平静地道。他自觉并未带任何语气,却仍感到似乎燎着了什么似的。
那寂静中,他感到阙勋的目光一直钉在他身上。
果不其然,未等赵海程为他包裹上新的纱布,阙勋便压了过来,凶狠地吻过他的唇齿,顺着在赵海程的脖颈间啃咬,急不可耐地要扯下他的灰锦袍。
下唇很快被咬破了,赵海程来不及拭一下伤口,便听阙勋埋在他心口,问道:“……鹞子有消息么?”
以往阙勋也在这种时候问过这件事,甚至在赵海程被刺激得神智不清的时候,或是在他自己极度兴奋的时候。
以往赵海程可以在一片迷乱间偷着喘上一口气,用被情欲灼得沙哑的嗓音答一句“没有要紧的”,然后被阙勋狠力掐住咽喉,以此逼迫他绞紧身体,给阙勋带来更激烈的愉悦。
而此刻,这一切都做不到了。
赵海程说出“有事”这两个字的时候,压着他的人动作一僵,投在他身上的阴影渐渐缩小远离。
赵海程感觉到,他已经毁掉了一个人。
他本该恨那个人的,因为那个人让他失去了拥有自身情感的资格。但他蓦地就有了一种奢望,他希望只有他一个人这么烂掉,不要再有旁的人掺进来了。
之所以称那种想法是奢望,是因为只凭威压这一样东西,必不可免地,阙勋会看到那张纸卷。
赵海程瞒不过,他现在又后了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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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前还能吹到微凉的夜风,现下才过了两三日,夜里已经变得与白日一般潮热起来。
阙停只在中衣外披了件纱质的外袍,坐在榻沿上看书。
纵使他并不是爱出汗的人,也心道这初夏难捱,在自己房里从来不肯穿鞋袜。
以前阙停未因伤落下旧疾,古灼也就劝几句,便不再管他了。现下古灼担心他的身体,又好几日沉郁着不大跟阙停说话,便默默地在地上铺了氍毹。饶是这般,阙停也不由自主地找寻着凉快的地方,把脚放在露出来的几小块木质地板上。
这便是披一件宽大纱袍的好处,衣摆宽袖垂过脚踝,为他的贪凉掩人耳目。
那日从码头回来,阙停便又开始清理他宅子周围阙勋的耳目,似乎怀了一丝隐秘的渴望,不动声色地帮着谁开出道路。
两三日过去了,阙停捧着书卷时不时就出神望窗外,不知道那人会不会走这一条路。
正想着,北边侧间的窗户似乎被谁推开了。那间屋子与阙停的卧房只有一墙之隔,衣袖摩擦的声音被阙停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来人也似是没有想刻意遮掩。
阙停合起书卷成一卷,背着手光着脚踱出自己的卧房去,借着熹微烛火,他看见一双明亮的眸子。
朝挚只穿了一身寻常的皂色便服,连面都没遮。除却是翻墙翻窗进来的,俨然一副熟客的样子。
“侯爷!”古灼忽地在园中大喝一声。
“糟了!你先进去!”阙停当即被一惊,推着朝挚进了自己的卧房,“我忘了古灼能听见,估计把你当刺客了!”
他转身就开了外间门,正好拦住了正要冲进来的古灼:“没事没事,是朝将军。”
古灼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僵住,怔了片刻,便退下去了。
合上房门,阙停长舒一口气,靠在门板上。朝挚溜溜达达地走出来看他,见他难得如此惊慌,不自觉笑了。
阙停也微勾起唇角,随他一起进了自己的卧房,随手搁下那卷书:“这么晚来,做什么?”
“履行诺言,给你送一样东西。”
他示意阙停在榻边坐下,旋即俯下身去,从脖颈上解下了什么攥在手里,便挑开阙停的宽袍下摆。
如此轻薄的动作,阙停也不闪躲,只是挪过眼去看他。
脚踝上忽地一凉,然后是农家编织丝线的略微粗糙的质感。待到朝挚撤手,阙停才借着昏暗的烛火看清了。
那是一颗梭形的玉珠,两头尖端磨得圆润,窄窄长长的,乍一看是一团黑,但光透过的地方显出澄澈的翠绿色,衬得脚踝越发精致白皙。
“这颗玉珠我自降生便戴着,贴身养了许多年才能出这翠色。本想着再为你磨一颗,凑一对,但我在街市上寻了好几日,没能寻到成色这么好的墨玉料。”朝挚挺起脊背,远远地看了看,似乎是非常满意,“送给无求,再好不过。”
粗糙温暖的手掌贴上脚踝,朝挚抬起眸子,问阙停:“这东西只跟过我,且跟了我二十几载,总不会再让你想起旁人吧?”
“不会,”阙停柔声道,“只会让我更想你。”
说着,阙停弯下腰,轻吻朝挚的额头。随即就被抚住了后脑,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变成了缱绻缠绵的长吻。
阙停被压在榻上,感觉到眼下朝挚又与河上那晚很不一样,更多了几分温柔和耐心。他猝不及防被摸到后腰,惊喘了一声,朝挚却离开了他的唇瓣。
食指抵上去,朝挚示意他噤声,慢慢退下去,走过氍毹,拿了纸笔开始写字。
阙停半坐起来,皱眉看着他。
毛笔飞速地写,朝挚将纸举起来:『古灼耳力很好 交谈或被听见』
阙停虽是不解,但没有出声,只是颔首,让朝挚继续写下去。
『去河畔时他跟着你 知否』
片刻愕然后,阙停摇了摇头。
『你手中有无他的把柄』
这回阙停停顿的时间更久,最终仍是摇了摇头。
朝挚眉心紧皱,他对古灼了解得太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制衡的的法子,只好写道:『多留意为妙』。
想了想,他又提笔添上一句:『就如你叮嘱我的那般』
入口的东西,存疑些好,伴在身旁的人亦然。
阙停看了,略显迟疑地点了点头,眸中却是有些悲凉之情。朝挚知道阙停生性温良,正因如此,才不想对古灼存疑心。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再过两日,我便要回戚雁了。”朝挚走过去,抱住阙停劲瘦的腰,“千万要顾好自己。”
“你那日何时启程?”阙停仍是有些低落,“我若是站在门楼上,能看见你吗?”
“大致卯时出城门,你若得空便来。”朝挚说着,抚摸着阙停的脸颊,“你若来了,我定能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