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潮

眼下的情形和预料中一样，又和预料中不大一样。阙停席地而坐，肩背头颈都靠在朝挚身上，想着又忍不住一直笑。

显然是因为不常习练，又或是只学了一知半解，在乐曲刚一开头，阙停就听出了稚拙之意。他自问不是精于风雅之人，那问题便出在朝挚身上了。

乐曲的开篇，朝挚是很熟悉的，他抱着竖箜篌，姿态还算从容，于是那旋律虽然缺少内涵，但仍流畅。

直到中间，本该是激扬顿挫的部分，朝挚却把谱子忘得七七八八。阙停指不出错漏，还是能听出来琴声断续，停顿不正，甚至途中干脆跳过了一整段。

月华、水光、渔火，衬得这情致无比美好，似乎都被这首箜篌曲破坏殆尽，阙停却仍是沉浸其中。

他知道朝挚拿出了最好的给他。

那斑斓光点渐渐模糊，随着他眼中的潮润泛化成晕，竟让他有片刻的朦胧失神。

他仿佛又看见了龙堆峡谷里，朝挚一身玄甲，戴一张铁面，于马背上回身朝他望来。

他极少有这么冲动的时候，就开口，靠在朝挚的肩头说：

“带我走吧，心来。把我带回雁三城去。”

再多的话，阙停不愿说下去。他最怕那些言语引起朝挚半分怜悯。

他微仰起头，见朝挚正直勾勾看着自己，眼神里有些异样，或者再具体些，是几分凶相。

但阙停不怕，他在千军万马间矗立惯了，寻常事物再吓不着他。

朝挚一手扶了箜篌，一只手垂落下，仍盯着阙停，片刻未松懈：“……真的么？”

“那里终年风沙，绿意鲜见，远比不上中都这般繁华安宁，你为何会有此愿？”

阙停回望着那人眼里复杂的波澜，没再解释，只是坚定地柔声道：“我愿意的。”

下一瞬似乎雷霆万籁，旧船破开风浪前行，颠倒得阙停甚至有些晕眩，就在不及反应的时候被朝挚吻住。

他发觉朝挚的呼吸很急，似是紧张又兴奋，在他唇齿间索取的时候甚至发疼。于是他十分温顺，予取予求，处处追随着挽留着，觉出鼻翼间有淡淡的梅果香。

······

“我便是生在临安。”

朝挚将阙停整个拥入怀，问他有没有去过钱塘江。

阙停说，未曾。

“那我带你去看，看它那大潮。”

······

仿佛弄潮的时候翻入江水中，阙停被一波波打来的浪头盖在水下。

“怕么？”他轻声问道，嗓音沙哑，“那大潮骇人么？”

“我……原本有件物什……要归还于你……”阙停半躺在他怀中，喘息未定，说着话却答非所问。他用几近脱力的手攥着那银铃，抵在朝挚心口，“但我现下……不想还了。”

他有些孩子气地将银铃用力压在朝挚心口，花草藤蔓的花纹印在了皮肤上。

“你若是舍不得……就把这花纹烙在心上……反正铃铛我要留下。”

蓦地，朝挚被逗笑了。

“银铃自然可以给你了。”他柔声道，“我的无求心善，定不忍对他人遗物做什么。”

“但若是因着思念我而要些什么，大可不必只留这个，显得我里外不是人。”

“我的无求若想要留下什么，我便亲手做一样东西赠予你……”朝挚吮住阙停的耳垂，轻声道，“那样东西只代表我，再与旁的任何人无关。”

“你只能心无旁骛地想我，知道么？”

“……知不知道？嗯？”朝挚带着几分逼迫的意味，问道。

“知道的……”阙停哑声道，嗓音都开始飘忽不稳，“我也只愿……只愿想你……”

······

被抱在朝挚怀里时，他似乎不知道什么是怕。

在这一夜迷乱中，朝挚并不懂得，阙停的温顺从何而来。他也不知道，在这个世上，连帝王都不曾得到过他的半分温顺。

但对于阙停来说，这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阙停知道，这一夜里，或者说，与朝挚相伴的每一瞬，他很快乐。

因为，他至少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