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大宋西北大漠，龙堆魔鬼城。
军帐中气氛冷肃。阙停一身铁甲，微俯着身，皲裂的指尖抚过羊皮地图。
片刻，他皱眉抬眸，问道：“斥候回来了么？”
“禀侯爷，刚回来的一批仍说援军未到，但东边传信来，监军快到了。”参将兼近卫古灼答道，“斥候还有一批未归，侯爷您要不要……”
“八十里。”阙停喃喃自语，“一个时辰前，西夏骑兵距此八十里地，此刻应是进了龙堆峡谷。”
龙堆谷地有很多制高处，易守难攻，这是阙停在此驻军扎营的优势。但若是西夏骑兵出了谷地，这优势便不复存在。
“来援的是谁？”阙停厉声问道。
“禀侯爷，是雁三城守将，名叫朝挚。”古灼道，“还等吗？”
阙停又看了眼一旁的伤亡战报。经过前线近一月苦战，他带出来的五千步兵、一千骑兵已经折损大半，现下两军总数才与西夏骑兵的数目相当，还都是疲兵伤兵。
再这么等下去，西夏骑兵出了谷地，监军太监再来束手束脚，这仗就注定要败了。
“不等了。”阙停干脆地道，拿起佩刀往帐外走，“迎敌！”
“是！”军帐里的将士齐声应了，跟着各司其位，准备去堵截西夏骑兵。
“且慢——”
阙停上了马，转头看见监军太监已经到了。太监宝贝似的捧着个烫金卷轴，那里面写着阙停应该执行的军令。
远在中都、批着奏章的阙勋看不见黄沙都被染得殷红，枢密院中的文官亦然。但那些字就这么写在纸上。如何排兵、如何布阵、何时开拔何时驻营，似乎战争还没开始，英明神勇者就已经洞察了一切，预见了来日。
更可笑的是，阙勋往往会在旨意里留下显而易见的错处，好给阙停安一个抗旨的罪名。阙停想着，冷笑一声。
“陛下有旨！此刻正是讲和良机，不可再行杀伐——”
“——诸位！”阙停打断他，对诸将道，“轻骑有备而来，此刻若是不主动出击，终错失良机，落于下风。”
“情势所迫，愿者，随我迎敌！”
“是！”
所有的军士都跟着阙停急行出驻扎地，留下监军太监一行在原地。
太监并不意外，反而是笑了。跟着他的小太监不明所以：“公公，您......？”
监军太监敛了笑，从袖中拿出了另一个卷轴，端详片刻：“陛下说准了，这位侯爷敬酒不吃吃罚酒。得了，远远跟着就好，别伤着咱们。”
言罢，他收起卷轴，打马缀在行军队伍的后面。
————
峡谷里的风更劲更急，裹着飞沙吹过来连磐石都要掉一层皮。即将进谷，阙停下令，让军士带上面具。
面具是在西北行军格外需要的，不仅可以在近战中防止受伤，还能减少风沙迷眼以致影响腾挪。
而待到面具拿在手里，阙停皱了皱眉，倏然只想劈手将其摔出去。
这张面具与他的铠甲相配，都是锃亮的好铁，让他想起那筵席上跪在阙勋面前的自己。
半张银面砸在他胸口又滚落在地，被他面无表情地拾起来，戴在脸上，然后在舞伎之中舞剑。
在阙勋眼中，他大概就是那些伎子里的一员。
古灼出声提醒道：“侯爷，要进谷了。您......”
“无事。”阙停回神，三两下把面具戴好。
完毕，他的手刚落回刀柄上，就见前方峡谷的狭窄弯道处突然腾起一团尘土——西夏骑兵！
“众将听令！”阙停握紧腰间唐刀的刀柄，蓄势待发，“左右前锋散开包抄敌军后路，其余军士，随我迎击！”
“是！”
霎时间，所有军士分为三路，疾行腾起漫天尘土。没有人提出异议，但都知道这是一个十分冒险的布局。
左右前锋分布着所有步兵，阙停带走的只有骑兵，约八百骑。
事出突然，军士来不及上到龙堆的制高点。于是阙停将带这八百骑与西夏骑兵率先遭遇，将其堵在峡谷，支撑到左右前锋从后方进入峡谷，再进行两面夹击。
其实若是防守，带步兵会更具优势。但眼下西夏军队即将出谷，对方全都是骑兵，一旦到了空旷之地分散开来，极有可能形成包围之势。必须抢先提升速度，将其困在谷中。
整个布局没有考虑雁三城守将的支援，他不习惯在遥遥无望的东西上寄托期许。
事实也证明他秉持的这一主张是对的，原因在于阙勋——皇帝总是喜欢调走本应来的援军，就好像一切都如儿戏一般，只是为了捉弄他的皇叔。
令人语塞的是，阙勋确实有这个资本。他手下的将军和军侯并不是常胜，阙停也吃过几次败仗，但阙勋总能在一番调度后化险为夷，哪怕当时敌军可能已经直抵中都。
当今皇帝能开创治世，并不是毫无道理。
阙停紧紧抿唇，耳鼓中尽是风声呼啸。
两支轻骑如同两支离弦之箭，张弓之人针锋相对，于是箭镞的尖端也对撞在一起。
双方队伍以惊人的速度发生冲撞，马蹄、马嘶声交杂在一处，震耳欲聋，但掩不住人身跌落在地时的沉闷声响。
唐刀的优势被阙停发挥得淋漓尽致，在眼前运转得令人眼花缭乱，转眼间已有五六人被斩落下马。
阙停暂定就使出一招震刀，刀身整个凌空被他御于掌下，旋转之间扫过四周，割断人的喉骨就如削湿软的泥。
血液没命地喷涌而出，铁面具上皆是溅落的殷红液珠，而阙停未曾有丝毫凝滞。身后八百骑亦步亦趋跟着他，如同一把尖刀刺入了西夏轻骑的内里。
但他们力量实在悬殊，决不可能轻易取胜。
一些跌落但还幸存的西夏人开始砍马腿、捅马腹。时不时有马匹受惊，拼命把背上的人往下颠。
而此时，阙停也遇上了对方将领。
西夏国党项人本来是游牧者，身材要比中原人魁梧许多。这首领使了一把弯刀，比阙停的唐刀要长几寸，再加上就天生气力过人，倒让阙停吃了不少暗亏。
两刀短暂相接，阙停的虎口被震得失去知觉，俄顷又开始钻心地疼，差点儿就要握不住刀，动作因此凝滞片刻。
与此同时，西夏将领攻势竟也停了下来。阙停有些奇怪，为什么对方放过了这一瞬间，并不乘胜追击？
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于是握紧唐刀，打马朝西夏将领疾奔而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句党项语：“放箭！”
倏然肋下猛然一痛，阙停感觉自己像是被狠狠踹了一脚，差点儿就摔下马去。
身后八百轻骑中亦有许多因此中箭，跌下马背。
阙停稳住身子只来得及低头看一眼——一支羽箭贯穿了左腹，半支箭身已经没了进去——想也没想就用手折断了露在外面的箭羽，毫无停顿地朝西夏将领冲过去！
唐刀与弯刀刀锋抵在一处，几乎就要迸出火花！
那人用大力顶住唐刀，不让阙停有机会动作。阙停自知不善于角力，猛然让唐刀与弯刀刀身顺势滑脱，右手抛刀，又即刻用左手接住，割断了对方的咽喉。
那西夏将领终于落下马背，阙停眼前忽然开阔，居然发觉眼前有些重影发黑。
只是片刻的恍惚而已，他还能分辨出尘土飞扬、风沙血浪漫天之中，那个戴玄铁面具的身影似乎是己方。
但阙停不认识这个人。
“雁三城守将朝挚来迟！侯爷恕罪！”
阙停听见那人喊了一句。
他面具下双眼微微大睁，盯了朝挚一瞬。
竟然真的会有人来，还来得这么快。
下一瞬，阙停挥刀斩下了两个西夏人的头颅，紧绷着的思绪里稍稍有了些难以名状的感觉。
————
前夜深更时，戚雁城关。
副将葛辛推开厢房门，沉声道：“将军。”
“有消息了？”朝挚正在擦刀，“龙堆魔鬼城里究竟什么情势？”
葛辛道：“将军，我亲为斥候，探到魔鬼城中有一支西夏轻骑，昨日夜里却突然向一个方向急行军。按之前的军报，那方应是阙侯驻营之地。”
闻言，朝挚目光一凛：“轻骑有多少人？”
“应是四千余人。但阙侯的人马是从前线撤下来的，只有不到三千人。”葛辛也越说越心惊，“西夏轻骑有谋而来，若是不驰援，必败无疑。虽说放进来也过不了咱们雁三城十万驻军大关，但阙侯爷怕是……”
“我就说必定有古怪。”朝挚额角青筋出露，显然怒火中烧，“两道军令前后送来，未差一刻。西夏扰境一年来，已经不止一次了。”
葛辛问道：“将军，那现下……？”
“现下？”朝挚收刀入鞘，响起一阵寒声，“抽调四千轻骑，驰援魔鬼城。”
“将军，不可！”葛辛急忙劝阻，“您此刻没有调兵虎符，贸然调四千骑，怕是会被说成谋逆大罪！”
朝挚闻言轻笑一声：“别忙别忙，我还没说完。晨云！”
一个身着软甲的青年推门进来，又合上门，不急不缓地拱手一礼：“将军。”
“你在朝中待过不少时。告诉我，今日来的第二个监军太监，是个‘良家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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