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聊赠，一枝春

山中又一年冬景，大雪自料峭山崖间漫开，天地一白。寒风雪色掩映的玉息门也重新渡上一层幽静。

苍翠楼的小炉里沸了热汤，火舌怯怯跃起，“噼啪”舔舐着屋内湿寒的空气。　

叶清昼抬手将笔搁入石青洗缸内，墨色于水中一层层荡开。她看着案上刚拟好的信与一枝不明送来了多久的红梅，轻声一叹：“罢了”

窗棂外，却有几只毛绒绒的翠鸟立于寒风中叫得正欢。

叶清昼起身，端起手边的药碗一饮而尽，又揽过氅衣对下头两个内室弟子说道：“你们今日守着玉息门，我离宗一趟，酉时回。”　　

穗玉下意识连忙应是，被楚溪小师妹拽了一把大脑才轰地炸开，手舞足蹈磕巴道：“外头天寒地冻，师父怎么现在要出去？”楚溪乖乖站在旁边，声音像风中摇曳的一瓣花：“师父今日的信不送了吗？”　

叶清昼揉揉两个小弟子的头，将那枝半枯的梅花拾起来：“嗯，信不送了。她每回都送枝梅花，如今山中又入冬，玉息门终日寡淡无颜色，倒不如我自己去北山梅园多讨些。”　

叶清昼门派创立后才察觉北峰势险，殷梅环绕。梅花林中却有人居住。那人与修真者的气息浑然不符，和雪融在一起似的，轻易难以察觉。　

玉息阵门迎来的首个访客，便是个冰机玉骨，衣着雪色的姑娘。她身形窈窕，踏雪无痕，手中抱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红梅。

过往信中那姑娘的落款皆为“雪姬”二字，轻功莫测，灵根不详。初见时她修为才将将筑基，三年便突破金丹。届时玉息门下人手匮乏，叶清昼以宗主之位礼邀，余下七年数次写信给她都被一枝梅花拒回了。

直至今日，叶清昼拖着病体登上了北山顶。

旭日开晴色，寒空失素尘，北山高地五步可现一树疏影。红影绰约，与人面嫣然相映。

叶清昼顿步，稍稍顾盼后唤道：“‘雪姬’大人是否在此？”

花枝曳影。风一拂，枝头上的碎玉又飒飒抖落了不少。

“未曾远迎，望门主海涵。”

远远一抹身影走来，像某瓣花上栖息的莹雪悄声化了形。她一袭荷花白薄纱长裙，腰间青黛双穗宫绦下打着一个繁复缭乱的花结，侧髻留髾，发间松散簪着一支冰色梅花钗。

她定身静静瞧着对面之人，半晌璀然一笑：“什么大人不大人的。我母族姓顾，幼名轻寒，‘雪姬’只是诨名罢了。”

叶清昼莞尔一笑，拱手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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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引着来到梅园中一间小庭院落脚，小院很干净，地方不大却安置了各类器物。粗看如后院花圃草药田，精细到有序运转的水车与摞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堆。此刻阳光刚好可以照到东面的石案。

墙角种有一颗绿梅，枝条间隐有鸟儿啼啭。

顾轻寒有些讶异地问道：“门主此来还是因为信里的事吗？”石桌前久久无言，唯有茶水倾注的声音。

叶清昼眸光微动，接过内壁晃晃泛着波光的茶盏，清浅一笑：“许久没收到你的梅花，有些想念，所以厚颜找来这里了。”　

顾轻寒闻言面露喜色，欣然便要折梅相送，正欲起身时手背却被轻轻拍了拍。她笑意一滞，困惑地看过来。

叶清昼托着茶盏的手正在轻轻颤抖，却依旧神情如常地说：“轻寒，我时日无多了。”她闭眼将微苦的茶水一饮而尽。

顾轻寒皱眉。

“帮帮我，好吗？”对方声音逐渐弱下来，直到最后一句话音落下。

叶清昼抬眼一瞬间，其心底藏掖了许久的茫然被一览无余，她像一片即将败落于寒风中左右摇摆的无措的黄叶。

顾轻寒眼底闪过疑惑，和一丝微不可查的情绪。书信七年，除了自己当年遥遥一眼，而后再无见过面。但此刻，这个身为门主的小姑娘却突然出现，还将藏匿于心的伤口血淋淋地扒给自己看。

“寻我帮忙？你又知道我是何物。”她试探性加了后两个字。

“猜测过。不过从书信里得知，轻寒应当比我大了很多。”叶清昼轻叹一声，提壶为两个空杯倒茶，长发挂在手臂上时下意识抖了抖，她轻笑“七年时间，已经隐藏得很好了。轻寒不用这么瞧我，这世间情谊与是人非人有何干系？”

“况且，”她停顿了片刻，坦诚道出：“我亦不是人。”

顾轻寒一挑眉，觉得她有话要说：“愿闻其详。”

叶清昼沉吟片刻，开口说道：“翠鸟一族化形后寿命只多十几年。我不愿虚度此生，当年背着族人偷跑出来想成就一番功名，便创立了玉息门。”

说到此处她轻嗤一声：“不过是我错了，如今反倒留下不少遗憾。我的族人们生来受教不入世俗，修的是无欲无求，如此看来就是为了避免落得我这般下场罢。”

顾轻寒闻此微微颔首：“所以，你不甘心吗？”

叶清昼大方一笑：“是，不过现在找到轻寒你就甘心了。”

顾轻寒微微蹙眉，严谨来说这只是她们第一回见面，叶清昼为何这么信任自己？谁知对方却不以为意地回答：“因为现在只有前辈知道我的秘密啊。”

答非所问，顾轻寒一时竟无言以对，不过这个小姑娘确实是自己来到人世所见的第一个‘异类’。七年，叶清昼送来的信中无形教会了自己不少人间的东西

“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人并且盯上我了吧。”不待叶清昼解释，她由衷道：“你的信，真的很像如何做人指南。”

叶清昼面上不显慌乱，泰然自若：“前辈聪明。”

元溯曾对轻寒说过，只要不沾染是非好好待在秘境，雪姬几乎是永生的。可今日，她却在人间碰到了一只……倔强的翠鸟。

好比清闲了一百多年，顾轻寒第一次因自己的随遇而安被对方噎住了，她斟了口茶慢条细理道：“前辈就算了，论做人我远不及你。”

叶清昼将思绪拉回，呢喃道“我可以教你。”言罢，她脸上挂的笑柔和了几分，偏头朝外平静地注视了许久。她再一次询问起顾轻寒，是否愿意带一枝红梅去她的苍翠楼坐坐。

顾轻寒指尖绕着腰间丝绦上的花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院子外头花树嫣然鲜活、香雾空蒙，并非一味苛求光彩夺目，她们每一朵都开得那样从容而惊艳。

见叶清昼眼旁还是红红的，她伸手轻轻抚摸那只小翠鸟的发顶：“自然，这回多送你些。”

倒是和想象中的一样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