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落枝横，数峰天远

归墟秘境的风依旧凛冽，沉黯的苍穹一扫阴霾。天际的暮苍色裹着厚厚的云层渐然变淡变浅，长天抹开雾霭，破出炽金色的光芒照映在白雪之上。

雪山不辨四时，乱峰相依，常年白雾堆叠也甚少有天气变换。此番景色却极为罕见。

我一如既往于神树前祈祷，与儿时作比，罗浮树越发古木参天。寒风婆娑吹动枝叶，梅花依旧稳稳当当地抱着枝桠。

待睁眼时，花间倏然多出一抹绰约的身影，她立在罗浮树高高的枝干上，一袭衣裙远比梅花更为绯红，不似天边云霞，而像一抹晕开的殷血。她轻巧落到树下，双眸熠熠生辉，清亮到不谙世事。

我垂眸行礼，心底不禁被勾起了幼时的记忆。

每年的花朝日举族皆会登上雪山祭拜花神，接受灵气地洗礼。我们非人也非仙，乃是秘境中的雪姬，仰仗罗浮树的神息固本培元，称作罗浮族。

那时我尚且年幼无知，总是偷摸着从乌泱泱的人群中抬起头，看着神树泛起崇光，如何将零落漫天的光束播撒。红裙少女只会于此时出现，如现在一般立于枝桠上。某次她垂首似是瞧见了我，却依旧安安静静。稚子的身形、粉雕玉琢的面庞、嫣红的衫子，于我所知十几年，皆没有分毫改变。

后来我方才得知，那是神树的女儿，大雪秘境中唯一的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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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树的本体并非旁物，正是已陨落的梅花神符霄，罗浮族世世代代追随的神祇。

三百年前梅花神孤身渡往凡间，神主离去后半月归墟秘境失去平衡，误然显露于世。

霎时刻凡界各地宗门的修真者一拥而入，纷纷抢着分一杯羹。纷门别派的修士连同乌合之众的侵入，罔顾礼法大肆破坏神脉，甚至掠夺灵气猎杀仙兽。一时间秘境内恍若修罗之城，四方血雾弥漫，伏尸遍野。

待花神再次归来之时，秘境内只见浩浩万里而难以驱散的阴霾，山猿悲鸣鸟雀泣血。

神主大怒，难以顾及自己身负重伤，一举斩尽境内异族，又耗费大量法术关上了通往人世的法阵，秘境得以再度与世隔绝，神主最终却因神魂溃散而沉睡。

临终之际，花神将阵门开启的口诀托付给了秘境中免受劫难的雪姬一脉，留下一个人神混血的女婴，与一颗生于山巅守护神山生灵的罗浮树。

我拜了她，她没有在意，始终心静如渊，不染涟漪。她棕红的发间明晃晃戴着一只缀着朱色梅花的钗，声音稚嫩“汝今去？”

“神女还记得我？”

她似是不明所以地抬眼。

我边思考边重新问道：“余欲下山，故来辞见恩神。”

神女眸光亮起来，会意地点了点头。她伸手将发间的钗抽下，发丝顿然如飞瀑倾泻，拖曳在雪地上。

我讶异地接过她手中递过的梅花钗，初一触及掌心便被烫了一下，接着发钗末端开始结出冰晶，直至通体都变作了晶蓝，钗上的炙热方才被压下。

我并不知其意，神女又问：“汝曾有名姓？”

“轻寒。”

她回想着向枝头薄雪望去，而后揽起我的手：“卿名甚美。”

“这……多谢。”我略有僵硬地点头，对这番奇怪的问答感到甚是不自在。

她向我挥了挥手，我转身离去，便不晓当日身后之事。

包括神女无意中第一次展颜微笑，与罗浮树下轻喃时已趋于透明的双手，“阿姊，‘浮’遂去。定不辱使命。”

神女离山之日，长烟净扫，云霭无拦，所至之处通畅无阻，逢山开道。

人间灵气闭塞，远不比秘境内舒坦。我本是一瓣无欲无求的雪，本来并无阳寿之说，也不必与凡间修士一般逆天修行以求长生。秘境中灵气拈来就用，大伙也并无修行的概念。

可雪姬本体终究只是一片雪，离了圣地身处凡界便处处受阻。如今也必须学着修士们将凡间的灵力化为己用方能维持身形，若是遇到瓶颈说不准便丧命了。我仍是寻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一片敛风聚气的风水宝地。修炼也不为其他，只为活命罢了。

本以为至少要枯坐十余载结丹，与种下的半山梅花作伴，不想这么短的时间山里就到访了新客。果真如族长所言，凡尘喧嚣拥挤，人人都要讨个活法。

来者看上去也是个修行的姑娘。我见识寥寥，修习筑基的册子只愿草草扫上几眼，杂七杂八的东西却学了一大堆。故我认不出她的功法路数属于何门何派，只知她境界不高不低，可精神力极强。这位姑娘几月频频的出入，许是在细致谋划什么大事。

我倚在高树杈上，望着树下正忙着画阵的身影，翘着二郎腿忧叹，得了，这姑娘留在这建基业置田地了，不用自己屏息装死，只要她这精神力一放开，真死了都不管用，碰上这硬茬迟早暴露。瞧她的想法似是不一般，列山阵、筑地基、风水布局，今后再开出个门派……实是糟心。

我承认，我不善言辞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果真凉快地方呆惯了，就不喜各种麻烦，之前只是嫌族里规矩多处处受制，如今却越发懒了，直接翻个身不愿再见人。说句心里话，可能是我们的族人生来就喜好种花，几欲痴迷，以至于我觉得活生生的姑娘再美也不如我的小梅花好侍弄。

找时日，定然登门拜访的。前提是，她门派的门何时修好。

了了数来，该是我留驻于人间的第一千零一个夜，那姑娘的门派建起来了，唤作玉息宗，宗内已有三两弟子。

欣喜的是我还如当初般从心所欲地住在山洞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体质特殊，压根没被那姑娘当活物的缘故，我的身边没有什么特别新鲜事，唯一能取个乐的，或许是我那娇嫩的小梅树上头卧了个翠鸟的巢。

那小家伙白日喋喋不休，叫地热火朝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替那碧衣的姑娘招揽门生。

扫了眼洞外隐隐的青峰，顿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就像是回到昨日，在雪山上瞻仰那颗梅树时。只是，这天地比神树要高远。

我自发间取下那枚冰蓝的的钗，脑中映出的却是那抹灼红绰约的身影。

归墟的神女，却必须一辈子留在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