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一阵寒潮袭来,气温一夜之间,降了好几个度。
盛放从睡梦中醒来,他刚掀开被子,冷空气迎面而来,疯狂汲取温暖。
他被冻得直打喷嚏,积攒一夜的热气,被冲的无影无踪,盛放赶紧把毛衣穿上。
外面白茫茫一片,盛放以为下雪了。
南方很难见到大雪,于是带着期待拉开窗帘,想看个真切。
然而冲进眼前的是成堆成堆的大雾,水汽在窗户玻璃上凝结成水滴,随着重力向下拉,像哭花了的脸。
盛放叹了口气,拿起早餐面包就出门上课。
今天的教室一改往日的吵闹,人们走路翻书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点动静。
就连后排平时最调皮的那几个男生,此时也正襟危坐地看书。
盛放心里升起某种预感,他习惯性地朝那个位置看过去。
果然,消失了几个月的曾嘉直正趴在桌子上打盹。
阎王坐阵,众鬼岂敢放肆,班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窒息。
盛放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说不上是因为恐惧还是什么,他的后背岑出层薄汗。
曾嘉直给他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深刻得要用一生来治愈。
他想起那个雨夜,昏暗的巷子,画面的最后是曾嘉直被抬着落荒而逃。
又想起曾嘉直这人,向来睚眦必报。
上个让曾嘉直吃亏的人,最后的下场很惨。
他把头埋低了些,极力控制自己双腿迈出第一步。
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怎么走到位置的,盛放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坐下去的那一刻,椅子怎么坍塌。
“咚”地一声巨响,他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个狗吃屎。
他的脸迅速涨红,脑袋一瞬间炸开,不远处传来几声“哈哈”,然而等他抬头去寻时,已没人出声。
众人各忙各的,那是那副小心翼翼,生怕出声的场面。
没有人在看他,也没有人伸出援手,仿佛他从来都没有摔倒过。
可盛放知道,等他低下头,成千上万双眼睛又会重新睁开,盯死他的一举一动。
他们看他笑话,最后他会成为他们的话题,谈资的对象。
盛放忍着后背的疼站起来,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椅子散架,好几个螺丝钉从洞口滑出,有人故意将他的钉子拧松。
而那个作案工具——螺丝刀,此时正明目张胆的躺在曾嘉直的课桌上。
他在它旁边睡着了。
螺丝刀泛着金属光泽,打在盛放脸上,像给人当头一棒,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盛放没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一颗一颗捡散落在地上的螺丝钉。
他先是观察螺丝钉掉落的位置,然后走到跟前,蹲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捡,动作缓慢又迟钝。
一颗,两颗……
最后他将捡到的螺丝钉放在手心,一颗一颗扒开数,数来数去,发现怎么数都少了一颗。
他也有点急了,白色的脸颊急得粉扑扑,眼睛里缀着泪水,可爱又惹人生怜。
原本看热闹的几个人低下头,没忍心再看下去。
盛放握紧手,左看右看。
最后发现,那颗螺丝钉正躺在一张椅子的下面。
而那张椅子的主人,正是还在呼呼大睡的曾嘉直。
他睡得正香,脸上的横肉睡着呼吸一起一落,那道狰狞的疤让人望而生寒。
盛放想过放弃的,大不了那枚螺丝钉不要了。
去后勤要一枚,去工具库搬个新椅子,最少可以等到放学后对方离开再捡。
总之,他想过很多种,可以避免灾难降临的方法。
然而这一次,他跟昏了头一样,偏偏要迎难而上,走上去捡。
或许是几个月不见,他忘却了那群人给他带来的恐慌。
他想着反正人已经睡着了,捡个东西而已,一下子的事,于是勇敢的踏出一步又一步,来到曾嘉直的面前。
他在心里默念:盛放,加油,你可以的。
然后伏身蹲下,手一点点伸出,去够那枚闪着光芒的钉子。
终于,他顺利拿到了东西,盛放在心里松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
然而,就在他准备收手时,一只耐克狠狠踩住他手背。
那枚螺丝钉刚好搁在手心,血立即流出来,渗透在地板上。
盛放疼的头晕目眩,他紧紧咬住后槽牙,让自己不要疼呼出声,他不想更狼狈了。
看着盛放因为疼痛而流出的冷汗,曾嘉直仍然没卸力。
他甚至用脚尖左右画圈,小幅度碾了几下。
“有段时间没收拾你小子了吧,怎么?今天主动上门找事?”
他的声音粗嘎,刺耳,颇有黑社会大哥腔调。
整个教室除了盛放一抖一抖的吸气声,安安静静的,众人埋头屏住呼吸,生怕大难下一秒临头。
“刚才不挺嚣张,现在装什么孙子呢。”
曾嘉直不耐烦了,将盛放的脸拍的啪啪作响:“你他妈说话啊。”
窗外大雾未散,太阳躲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哭泣。
盛放跪趴在曾嘉直面前,他一手撑着地板,一手被踩在耐克鞋下。
他疼得眼圈泛红,还是没说话,连一句求饶都没说,场面继续僵着。
最后救他的,不是任何人的援手,而是上课铃声。
这节课班主任吴世德坐阵。
曾嘉直从不主动招惹老师,他抬脚放开盛放的手。
曾嘉直逼近他,皮笑肉不笑道:“这事儿没完。”
然后倒下,继续睡觉。
全程肆无忌惮地仿佛在伸张正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个世界总是这样,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盛放刚走回位置,吴世德那刺耳的嗓音就划破教室:“盛放!你干嘛呢?”
后者被吼得一个激灵。
吴世德停顿会儿,似乎在观察情况,他继续说:“好啊,来学校东西没学到,倒学会了破坏公共物品。”
此话一出,众人一脸兴奋,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知道,即使罪魁祸首螺丝刀正明目张胆的躺在曾嘉直课桌上,自己也不能解释。
一旦反抗辩解,等待他的,又会是一场新的暴风雨。
吴世德还在继续,像机关枪一样突突个没完:“不想坐是吧,行,以后我的课你就站着听。”
之后吴世德说过什么,盛放已经听不清了。
右手手心还在流血,他把它藏进口袋,生怕人们看见,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他早就被众人看的一览无余。
第二节课大课间,曾嘉直那帮人突然被吴世德喊去,去的方向是学工处。
走到门口时,曾嘉直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盛放一眼。
那眼神太够阴戾,仿佛在说:“等我回来弄死你。”
大雾尽散,太阳挣脱枷锁,直破云霄,将朝都照的暖烘烘的,降温好像只降了一会儿。
盛放没被吓到,他淡定的去拿曾嘉直课桌上的螺丝刀,将螺丝钉一枚一枚扭进椅子。
倒不是因为不害怕,他只是麻木了。
这样的事,从大一入学到现在,就在他身上上演了无数次。
刚开始还会反抗,会哭泣,会呐喊,到后来是害怕,是恐慌,最后慢慢麻木。
有时候他甚至认为被欺负,挨打,被霸凌,是大学必修课。
椅子修好了,他从背包里拿出创口贴,撕开包装,贴在手心。
说来好笑,他一个美术生,不打架,不混社会,成天规规矩矩上课,却要随身携带酒精,包扎带,创口贴处理伤口。
曾嘉直是在晚自习时回来的。
那时候,盛放刚和陈经年完成今天的作品任务。
盛放一看时间,赶紧提起画板就出门:“我要迟到了,你待会儿出门时记得锁门。”
待陈经年反应过来,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本来到嘴的话,被强迫收回。
盛放一路急急忙忙,终于赶在最后一分钟,到达教室。
他习惯性地看了那个位置一眼。
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曾嘉直人正坐在上面,还一脸凶相地看着他。
盛放的心猛然一跌,目光在空中交汇之际,他立马收回视线,低下头,走到位置上。
这次他长了个心眼,先用手试一试椅子的稳定性,然后再坐下。
这一整套动作做完,曾嘉直不屑冷笑一声,仿佛在嘲笑他多幼稚。
盛放捏了一下手心,决定忽视这些有的没的,拿出画板,开始画画。
然而就在他准备打形时,画板被人重重打开,铅笔在画纸上重重滑出一条直线,盛放被吓一大跳。
曾嘉直抓住盛放衣领,将他从座位上拉起。
曾嘉直一脸不耐,那道疤在白炽灯照耀下,显的阴森恐怖。
盛放浑身发抖了起来,这人敢在晚自习发疯,还有什么他不敢干的。
夜幕降临,空气变的潮湿黏腻,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曾嘉直将人扔给两个跟班,双手插兜,一脚踏出教室。
瘦猴儿和厚嘴唇压着盛放,紧跟其后。
全程流畅,自然的仿佛吃饭喝水那么天经地义。
没有人敢吭声,也没有人敢反抗。
盛放被压着一路走向厕所,那是他们经常施暴的场所。
很奇怪,此时此刻,他的内心仍然无波无澜。
他只是想着,曾嘉直待会儿打得快一点,他还有作业没画完。
星星藏匿,冷月高悬,不知名的鸟儿唱着歌,入秋的夜晚有点冷。
盛放肩膀被控制着不能动,他的思绪神游在外。
直到一束光将他们包围,强烈的让人挣不开眼。
他们几个仿佛被这束光定住,抬头想看清来人。
只见一个男人从保时捷黑武士上下来,他眉眼硬气,下颚线锋利,是那种看起来很拽,一眼忘不掉的长相。
他从光中来。
正是陈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