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让我们把时间拨回三天前魏无羡扶着蓝忘机回静室的时候。

静室内陈设甚简，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折屏上工笔绘制的流云缓缓浮动变幻，一张琴桌横于屏前。角落的三足香几上，一尊镂空白玉香鼎吐露袅袅轻烟，满室都是泠泠的檀香之气。

昏暗的烛火之下，魏无羡好容易才把二人身上被血污了的衣衫都褪下泡在木桶中，用巾帕给二人净了脸。又给蓝忘机换了身绣房新做的软缎带暗纹的里衣，轻轻披了件外袍。毕竟身量矮些，搬了许久才把蓝忘机搬到榻上。

魏无羡躺在蓝忘机的榻上，托着脑袋看着身侧因为生物钟陷入熟睡的人儿，闻着独属于蓝忘机的泠泠檀香气息，他头一次没因生物钟入睡，一双招子直勾勾地盯着蓝忘机，活像是失了魂儿。

他本来是把着脉门查看蓝忘机有无其他地方受伤的，却发觉混沌之间有一缕似曾相识的魂魄附在了蓝忘机身上。

他与那缕魂丝共情一看才知，是前世蓝忘机的记忆。

背上那三十几道戒鞭痕纵横交错，在乱葬岗为挖自己有无残魂存留于世弄得手指尽是斑斑血迹，问灵弹得手指上尽是茧……

魏无羡专注的看着蓝忘机如玉的脸庞，眼神里满是心疼，脸上不断滚下泪珠，一颗接颗的打在床角。他嗓子还很喑哑。他突然又觉得他该对前世今生的蓝忘机说些什么话来表达自己胸中一腔谢意的，但他却一个字也都说不出口。便是入睡时说出口无人知晓，他也不愿。他知道蓝湛并不想听他说什么谢谢之类的话，他只能用力握着蓝忘机的手，鼻子酸的厉害。

室内和蓝忘机身上那股沁人心脾的檀香之气冷冷清清又格外清新冷冽，虽不缠绵，也不黏腻，自有动人之处。

他沉醉在这股香气中，今日又经了一场大战，发了汗，许久都没有睡着。

干瞪眼捱过许久仍没有一丝睡意，魏无羡翻身下榻去茅房解手了，他动作极轻。

蓝忘机卧在榻上，已然陷入沉眠。魏无羡回来时却无声无息向蓝忘机靠去。

他看着那双瞳色极浅的眸子不敢靠近。他们之间近在咫尺，就是几个呼吸的距离。

魏无羡终究还是那个只会嘴上口花花的他，在榻边过了一整夜，前半夜都在思考那么多年来在蓝忘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入睡。第二日清晨，睁开眼睛，蓝忘机人已去跟青蘅君、蓝启仁等人商量怎么善后的事了。他本就不喜繁琐的宗务，自是不会去谈论这些东西，只负责炼制法器、画符的事就可以。他今日倒是规规矩矩躺在榻上，双手交叠在身侧，被摆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蓝家标准睡姿。

魏无羡一把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右手五指埋入头发中，心头有股悚然的莫名感仍然挥之不去。

他怕蓝忘机的这丝魂魄入了体会损伤蓝忘机如今的身体……

他想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自误了。

纠结太多反而没用。

不是吗？

三日过后，温家和仙门才得知温旭带着五千人马到蓝家的行动失败了。

彼时，温家已经把所有夜猎区域都划为他们的地盘，就算世家子想出去夜猎，也没有地方可以下手。世家子只能待在家里不出去惹事、不跟温家人争抢猎物。可是当他们得知另一件事才发觉自己哪怕是再不想出去，也必得出去了。

原来，岐山温氏派特使来传话了。温家以其他世家教导无方、荒废人才为由，要求各家在三日之内，每家派遣至少二十名家族子弟赴往岐山，由他们派专人亲自教化。

而且送去的二十名子弟必须要有本家直系子弟。

不少世家子都愕然道：“温家的人竟说得出这种话？也太……厚颜无耻了吧！”

有个随侍也附和着跟前的世家子道：“温家就真的自以为是百家之长天上的太阳呗。温家不要脸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仗着家大势大，去岁就开始不允许其他家族夜猎了，不知抢了别人多少猎物，占了多少地盘。”

岐山温氏提出的这个要求，他们的家族无论大小都是无法拒绝的。又不像蓝家那么刚，肯拼死一战护着家里的根底底蕴。又有无数前例为证，如果有哪个家族胆敢违抗他们的命令，就会被扣上“仙门逆乱”、“百家之害”等等奇怪的罪名，并以此为由，将之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歼灭。旁人并不敢多加评论。他们也怕惹了温家不快啊。

云梦江氏，莲花坞中。

临走之前，江枫眠给才从院子里拖出来的江晚吟交代完心里的必要事宜后，只多说了一句，“我云梦江氏的子弟，还不至于脆弱至此，经不起外界一点风浪。”

江厌离则送了他们一段又一段，往每个人的怀里塞满各种干粮吃食，又在他们打开的乾坤袋中塞了些被褥，生怕她宝贝的阿弟在岐山吃不饱穿不暖。二十名少年拖着一身沉甸甸的食物，从莲花坞出发，终于在温氏规定的日期之前，到达了位于岐山的指定教化司地点。

大大小小各家族的世家子弟都零零散散来了不少，具是小辈，数百人中，不少都是相识或脸熟的，也都去过姑苏求学。或三五成团，或七八成群，低声交谈，神色都不怎么好，看来都是用不太客气的方式召集来的。

这些人之中只江晚吟一人独身站着。毕竟和金子轩是被姑苏赶回家的人。金子轩家中有富余的财力，别人可以捧着。江晚吟这种把其他人都当做是家仆、整日里骂骂嚷嚷的人，自然没谁会去捧他，去把一张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忽然，前方有人高声发号施令，命令众家子弟在一座高台前集合成阵，几名温家门生走来斥道：“都安静！不许讲话！你，你，你，都闭嘴！”

台上那人比他们大不了多少，才十八九岁的模样，仗着家世趾高气扬，修仙之人模样大都不俗，但他的相貌只勉强能和“俊”字沾个边。但和他的头发一样，总令人感觉莫名油腻。又是个惯爱拈花惹草的，眼底下一片灰扑扑的，给人瞧着有些肾虚的感觉。此人正是岐山温氏家主最幼一子，温晁。

温晁颇爱抛头露面，不少场合都要在众家之前显摆一番，因此，他的容貌众人并不陌生。他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着两人。左是一名身姿婀娜的明艳少女，柳眉大眼，红唇如火，美中不足的是嘴皮上方有一粒黑痣，生得太不是位置，总教人想抠下来。右则是一名看上去二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高身阔肩，神色漠然，气势冷沉。右边这人瞧着修为高但容貌保持的不够好的，名唤温逐流，有个名号称作‘化丹手’，是温晁的随侍，是温若寒专门派来保护他的。

温晁站在坡上高地，俯视众人，似乎很是飘飘然，挥手道：“现在开始，挨个缴剑！”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抗议道：“修真之人剑不离身，为什么要我们上交仙剑？”

温晁道：“刚才是谁说话？谁家的？自己站出来！”

刚才出声那人，顿时不敢说话了。台下重新安静下来，温晁这才满意，道：“就是因为现在还有你们这种不懂礼仪、不懂服从、不懂尊卑的世家子弟，坏了根子，我才决心要教化你们。现在就这么无知无畏，要是不趁早给你正正风气，到了将来，还不得有人妄图挑战权威、爬到温家头上来！”

明知他索剑是不怀好意，可是到底如今岐山温氏如日中天，各家都如履薄冰，不敢稍有反抗，生怕一惹他不满，就会被扣上什么罪名累及全族，只得忍气吞声。

这些平日里娇生惯养的世家子闻言都噤声了。

他们这些世家子说是在这岐山接受“教化”，可每日里的吃食都是些清汤寡水的东西，丝毫不顶饱。而江厌离给他们挂满一身的吃食和被褥早被尽数搜走，而这些年少的世家子弟里，根本没人辟谷，不可谓不难捱。

岐山温氏所谓的“教化”，也就是发放了一份“温门菁华录”，密密麻麻抄满温氏历代家主和名士的光辉事迹和名言，人手一份，要求熟读背诵，时刻铭记在心。温晁则每日站得高高的，在众人面前发表一通讲话，要求他们齐声为他欢呼、一言一行都奉他为楷模。夜猎之时，他会带上众家子弟，驱使他们在前奔走，探路开道、吸引妖魔鬼怪的注意力，奋力拼杀，然后他在最后一刻出来，把被别人打得差不多的妖兽轻松击倒，斩下头颅，再出去吹嘘这是自己一人的战果。如有格外不顺眼的，他就把这人揪出来，当众责骂，斥得对方猪狗不如。

前头说过参加岐山温氏的百家清谈大会，射箭那日，温晁也与魏无羡等人一同入场。他满心觉得自己会拔得头筹，理所当然地认为其他人一定要让着自己，结果开头三箭，一箭中，一箭落空，一箭射错了纸人。本该立即下场，但他偏不下，旁人也不好意思说他。最后计算出来，战果最佳的前五名都是其他家族的人。前五这次来了的人只有金子轩。温晁大觉丢脸，因此尤其痛恨这几人。聂家当日聂明玦当众把聂怀桑腿打断，蓝氏把要与他争少宗主位的温旭灭了。此次聂氏和蓝氏没有人前来，他便揪着金子轩和最令他生厌的江晚吟二人，日日当众责骂，好不威风。言语污秽，实在不堪入耳。

最憋屈的要数金子轩，他从小是被母亲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自小骄矜，要不是兰陵金氏其他子弟和跟来的家奴家仆拦着他，再加上温逐流不是个善茬，他第一天就冲上去和温晁同归于尽了。江晚吟则是气得时时刻刻都想暴起把温晁暴打一顿，可他根本没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