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下）

听他一番绘声绘色，魏无羡也直觉得冷风直贯，后背发凉。吹笛御尸，这是何等修为，又是居何用心。

两人均是笃自心有余悸，各怀心事，提剑下行。“你说，咱还会遇见凶尸吗？”江澄低声道。魏无羡此刻神色古怪，头一回面色如此凝重，偏头回了句：“应该不会了，有人把它们全引走了，你看地面上。”他顺话直指黝黑冻裂的土壤，几串叠得几乎难以分辨是人是兽的脚印跌跌撞撞地蜿蜒而下。

“要不咱们终止围猎，先上去把这件事情告知父亲，我觉得此事有蹊跷，我们不应该轻举妄动，惹到那个人。”江澄停在魏无羡身后几步之遥，声音如天降洪瀑贯入此刻神情恍惚，眼神涣散的魏无羡耳朵里。

再一次，那诡异的笛声通贯幽林。江澄戒备地起式准备迎战。然此刻魏无羡眼前像过灯戏一般，陌生的记忆如泄愤决堤的洪灌的他耳目喧鸣，头像炸了个开花一样疼痛。

记忆里出现的莲花坞不再是现在魏婴熟悉的样子，整个云梦布满了黑压压的太阳纹袍温族弟子，声嘶力竭的呐喊自四面八方压来，箭矢凌空乱飞，仙剑互相缠斗，灵符卷着杀气邪光噼啪作响，数不清的云梦子弟倒毙于横流的血泊之中，前人刚一倒下，身后便又有人举刀而上。厮杀声和金戈交鸣声响彻天地，震耳欲聋，一双双杀得血红的眼睛在狰狞的面孔上闪动着仇恨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天空硝烟弥漫，大地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不，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魏无羡渐散的瞳无力的颤动着，他茫然地伸手一捞，像是以为能捞起水中碎裂的月影。他鬼使神差地低头，一双手不知何时己染了个血红，妖艳的红触目惊心，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一滴，一滴，像利仞凌迟。魏无羡绝望地嘶喊了一声，晃了下，扑通倒在地上。

江澄可吓坏了，被他一嗓门吼的莫名其妙，几步赶上前，把魏无羡翻过来，他一张脸被痛苦扭曲，眼皮不断抖动，像大雨淋湿了的蝶。江澄探了探他的脉门，脉行的陡疾，毫无路数，七上八下，活像被邪神厉鬼夺舍了！

还能怎么办？江澄拔开灵烟，一束火光冲上天际，炸开一个云梦江氏图符，闪动几下，烟消云散。

“啊！怎么回事？大师兄和江澄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那是云梦江氏的符吧，出什么事儿了？”大家的注意力一瞬被突然杀出的灵烟吸走。

江枫眠像是立马明白了什么一般，眉头像凝了霜，扬手一挥，吩咐几个子弟：“去后山，你们几个去找笛声发源！”那几名小修从未见过素来温和的宗主有这般眼神，快马加鞭疾奔上山。江枫眠不由分说，只身前往。

刚走不远的蓝忘机闻声不对，猛然回折，那不染世尘的脸陡生几分忧虑，听见笛声时，他挺立如松柏的身形好像歪了几歪，他不假思索，像是已经形成了习惯，奔向他，无论何时何地。

远方一个颀长的身影影影绰绰隐于高耸的树头，一只漆身墨黑的笛被吹笛人从嘴边放下，垂于身侧，笛身那一抹红穗给这黑衣人平添几分邪魅之气，他望着热闹的莲花坞，嘴角勾起一抹笑，却不是妖魅可怖，而是欣慰，甚至不舍。他摸了摸鼻子，心道不解：“那新上的香炉当真不错，竟有如此神威，能改天换地有如现实，但为什么以蓝湛的修为，整个元神都被吸进来，而我却没事？难不成这个世界还就只有我和江澄得了新生，别人仍还是有现实记忆的元神重塑？”那人无奈地摊开手，纵身跃入黑暗，不见踪迹。

江澄背起魏无羡，哼哧地挪动着脚步，直骂他沉得要死，没走两步，就看见一个步履如飞的白衣人冲向自己，就算是大家子弟再不拘礼数，也不能这般无礼，迎头，嗯？抢人？ 江澄像吃了苍蝇一样，目瞪口呆，还不及抬手反抗，或是说反抗也没用，来者可是蓝忘机，他要想抢，也没人敢拦。江澄被他的一举一动惊得瞠目结舌，话也说不出来一句。蓝忘机来势汹汹，把魏无羡抱起来的动作却轻柔得像抚过一团棉絮，抱，抱着？江澄和魏无羡什么关系！但也从来不用抱的，噫！这下江澄可立地石化了，被震得一动不动。

这不，围猎只好中止，但结果就是，魏无羡蓝忘机合力斩杀量人蛇这一伟迹撼动人心，两人一起拿了甲等。大家都纷纷夸耀起来，称那是云梦精绝一剑，姑苏举世无双，大师兄魏无羡可不得了，至于他出了什么事却没有人在意。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一个人在意。

蓝忘机抄近道下山，在无人之地把魏婴放下来，让他倚靠在一块凸起的石阶上，探手摸了摸魏无羡冰凉的额头，刚刚那一副冰冷若雪，不近人情的样子在此刻全都功亏一篑，只剩下无限的忧心，与，宠溺，他深情至极的眼眸中仿佛有星辰大海，山川河流。

他不知道，他本来也不应该经历。

这一切都不该是他的错。

他值得幸福的做一次无羁的少年。

这一次绝对不会出差错，因为我永远都在。

很快将枫眠和江澄父子二人便会合。两人很快找到了魏无羡和蓝忘机，介时蓝忘机正给魏婴摇铃念诀。蓝氏独门清心铃，从不外传。然这副光景，奇得令人咂舌。念诀时，铃铛在操控下悬于半空，核桃大的银铃布刻花纹，繁但不冗，一条游龙飞腾盘踞其上，活灵活现，巧夺天工。像有人提着，左右轻摇，清脆悦耳的声音，有如碧湖映月，蜻蜓点水，泛着软波，确有心旷神怡，静心清心之感。

江澄也被这铃声晃了神 ，一时间思绪飞迁，好像那时那个吹笛的人下了什么蛊，总觉得有种熟悉又陌生的痛恨在心口作祟。

蓝忘机闻声见是江家父子，不抬眼，只是顾眼前人。江澄，他不愿多顾及。

父子二人见蓝湛念诀无言，便等了半刻。

直至月上三竿， 魏无羡悠悠转醒，众人才都松了口气。

江澄见人大抵是没事，便伸手想提他的衣袖。蓝忘机怔了下，一只想拍落他的手悬于半空，但又极快收回，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双极浅的瞳，再次封上霜雪，他起身拱手道：“这位魏公子暂且无事，需好生调息。”

江澄僵硬地点了头，不动声色道：“我替魏无羡谢过蓝二公子。”

魏无羡头还懵着，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胡乱讲了句：“蓝二哥哥，你怎么这么凶，那会还不与旁人近身，怎么抱上人了。”

江澄一晚上被吓了数次，早已经神经过敏，抬人就走，不由分说，太丢人了！

江枫眠却留住蓝忘机，两人四目相对，暗流在其间涌动，无声无言却胜波涛汹涌澎湃。江宗主蕴满慈善的一汪碧湖般的眼被哀痛划乱，蓝忘机的眼动了动，先抬声道：“江宗主，您可知吹笛人为谁？”江枫眠瞳孔一缩，眼神黯淡下去，只低声问道：“当年，我战死于莲花坞，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无从得知，但那笛声一起，有大片陌生的记忆……还有阿婴他……，现在我们江家……，为什么与现实记忆不符？”

蓝忘机闷声道：“江宗主，前尘往事，万人血尽，一言难表，无从说起。”他眉眼深邃，仍不见波澜，接着：“自与魏婴退出世家后，受一香炉影响，元神归位时，只有我来到了这里，经历如二十三年前相似，但大有不同，像是，”他顿了片许，郑重其辞道：“改天换命，重头来过。”

江枫眠不忍心提起却无可奈何，嘴角一阵抽搐，低声道：“魏婴可修习邪道？”蓝忘机直接道：“从未，至少这里，现在到以后，永远不会。”蓝忘机不愿再话，拱手一礼，提袖便走，不带半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