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闹别扭

说话间，季淑妃就已进来了，楚楚忙起身盥洗更衣，趁着这功夫，季淑妃就打量起四周来:见那床榻围屏俱是些紫檀乌木，盘匣漆器多是螺钿剔红，案头清玩有昆石灵璧，墙上挂的字画也都是大家孤作，端的是雅致清贵。

又想起方才那院中，海棠吐蕊，牡丹生香，迎面又遇芭蕉新绿，修竹正茂，间或仙鹤漫步，水禽戏水，锦鸡振翅，廊下挂着画眉、白雉、鹦哥儿，耳边尽是莺啼燕舞，移一步，换一景，只觉庭前廊下天光朗朗，万绿齐晓，一派赏心悦目的好景致。

季淑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这哪里是个侍妾的居所，便是九天玄女都住得了。心道果然是个狐媚子，迷得王爷五迷三道连规矩都顾不得了，心内五味杂陈，抬头看见楚楚扶着小平自内室出来，瞧她一副娇滴滴不胜柔弱的样子，眉眼间透着一股媚意，气不打一处来，转了转眼珠，挤出个假笑:“妹妹，身上可大安了？”

楚楚听了眉头一皱，她本不想见，无奈小平耳提面命地絮叨了半天，什么后宅和睦王爷方能将心思都用到前头，什么她位份高一些，娘娘不见于理不合……直聒噪地她头疼，这才收拾了出来，闻听这句“妹妹”，楚楚心下厌烦，脱口而出道:“谁是你妹妹？”

季淑妃见她并未行礼，语气也颇为不耐，分明连面上功夫也不愿做，心里恨不得立刻甩她一个耳光，掐了掐手心，强自镇定下来，依旧笑道:“我比你早伺候王爷几年，自然是姐姐了，虽然你不比我，是王爷三书六礼纳来，上了皇家玉牒的，自然……”

“那又怎样？只要朱棣对我好就行了。”不待她说完，楚楚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季淑妃“腾”地站起身，涂了大红豆蔻的玉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她，脸上一片惊惶:“你，你怎么敢直呼王爷名讳？这可是大不敬的死罪！”

小平忍着笑，托着个黑漆描金雕西番莲纹茶盘，里面放着两展茶。小平先端起来一盏，奉与季淑妃:“淑妃娘娘请用茶，小心烫。”接着又奉了一杯与楚楚，道:“柳妃娘娘，这是凉水内新湃的茶，爷特意嘱咐了娘娘素昔禀赋柔弱，虽暑月却不可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将茶连壶浸在盆内，不时更换，取其凉意。”小平觑着季淑妃的脸色，暗暗发笑，虽是为着气她，却也是王爷的原话。

季淑妃险些气了个仰倒，登时紫涨了面皮，心知小平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本欲骂人，又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强自忍了忍，指着一旁珊瑚八仙桌上的东西道:“妹妹救了王爷，便是保全了整个燕王府，姐姐无以为报，恰前次爷赏的软烟罗一直舍不得用，昨夜点灯熬油地做到三更半夜，将将做出了一床锦被。妹妹，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我这人一向是个直性子，有得罪之处还望妹妹海涵，可千万别再怨恨姐姐才是。”说着便用锦帕拭泪，嘤嘤哭起来。

楚楚最见不得别人哭，尤其这个还算个“情敌”，哭的稀里哗啦，好像自己欺负了她一样，忙用手摁住太阳穴，声线脆弱:“小平，我头好晕！”

小平立刻十分配合地站到一旁，于是楚楚放心地“晕”倒在了她的怀里，小平边叫来人，边歉意地对季淑妃说道:“我们娘娘这是老毛病了，李朗中说犯病时只要静一静，躺一躺就好了，不要紧的，淑妃娘娘您看……”

季淑妃本就在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憋了一肚子火，闻言倒巴不得赶紧离开才好，低声嘱咐小平好好照看，便带人回去顺气不提。

楚楚偷偷睁开眼，见人走远，慢慢坐起身来，只心中实在不自在，也不要人跟着，自己出来散心。

慢慢踱步到山坡上，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那坡上大片的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不觉已到了绿叶成阴子满枝，忽想起朱棣近日痴缠的紧，每每在床笫间总要念叨给他生个孩儿的话，心下微伤，今日季淑妃到访，她忽然发觉这些时日她不过都是在自欺欺人，什么不论以前，以后只要她一个的话竟像个笑话般，她和朱棣之间永远隔着别人，这样的爱情又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心内恍恍惚惚，便没留意脚下，一阵锥心刺骨的痛袭来，却是一个石阶踩空了崴了脚，脚踝处登时便肿成馒头。

楚楚见旁边有个手臂粗的树枝子，捡起来当做拐杖，挣扎着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待进了院，小平等人俱是吓了一跳，忙打凉水冷敷，又找药油按摩，小平还要去叫郎中来，只楚楚执意不肯便作罢了。急得小平一头一身的汗来:“说了让人跟着娘娘，娘娘偏不肯，这下子可好了，爷回来不知心疼得什么似的，又要怪我们伺候不精心……”

“是我自己不当心，关别人何事？你们也别在我眼前晃了，晃得我头晕，都出去让我躺会儿子就好了。”

小平无奈，只得换上芙蓉簟，铺好天水碧杭绸薄被，拂下银红蝉翼纱帐缀着的玉钩，账内日光昏昏，楚楚阖眼枕在竹忱上，小平往博山炉内撒了一把百合香，便悄悄退下去了。

直睡到晚间，听到隔壁隐隐有说话声，楚楚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抚开纱帐，抬头看见了朱棣。

他还穿着朝服，想来是刚从宫中出来就来了这。

朱棣也看着她，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半晌后，朱棣走过来，手里拿了一瓶药油，在手心里倒了点，揉开后，握住楚楚的脚踝，慢慢地揉开来。

楚楚痛的哼出了声，朱棣见此说道:“且忍忍，揉开了血脉通畅了，好得也快些。”顿了顿，又道:“今日季淑妃来过了？”

楚楚垂头不语，朱棣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眉头微皱道:“我已经告诉她，以后不许再踏足你住的地方一步，如眉，你放心，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了。”

楚楚讥诮地笑了一下:“那你也不要来打扰我，让我一个人清清静静过日子。”

朱棣眸光微冷道:“浑说什么？”

楚楚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地说:“朱棣，我们两个非要这样自欺欺人吗？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太多，总要想法子解决，如若解决不了，便可以分道扬镳，相忘于江湖，至少也留了一段美好的回忆。然后你可以继续享你的齐人之福，而我也不再这样过日子了。”

朱棣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眸底骤然紧缩:“你要学聪慧些，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楚楚翻身躺下，不再看他:“你走吧，我实在不想看见你。”

朱棣坐在床沿上，见她静静闭了眼，喘息间脸颊上浮现出一对儿小小的梨涡， 一双远山眉似蹙非蹙，仿佛盛满了江南的烟雨缠绵。

床头的小几上摆了个汝窑花觚，里面插着新采的西府海棠，红烛高照，映得崇光泛彩，香雾霏霏。他伸手一抚，那花觚里的海棠花瓣儿纷纷落下，散在枕上青丝之中，黑的发，黛的眉，粉的靥，红的唇，雪的肌，生的这样恰恰正好，合心合意。

他掀开被子，握着那白玉雕琢的足，轻轻把玩着，她穿的松花绿撒花寝裤，朱棣顺着她散开的裤腿慢慢摸上去，楚楚再不能装睡，一骨碌儿坐起来，嗔怒道:“朱棣，你做什么又动手动脚？”

朱棣闷笑几声:“用了饭，吃了药再睡，小平说你晚间什么都没吃，长久下去，并非养生之道。”

楚楚又气又急，不由得滚下泪来:“回回都这样滚刀肉一般，我只问你，当日你既有了别人，我缘何明知如此还要嫁你？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何事是我不知道的？你快从实说来！”眼前却突然浮现一个少女的脸，她愤愤不平地指责道:“你就是个坏女人，坑蒙拐骗无恶不作……”

头剧烈地痛起来，人已斜斜倒在了朱棣的怀里。朱棣见她脸色突然苍白，直觉伸手扶住了她，低头问道:“怎么了？”

楚楚头皮紧的睁不开眼，只低低说道:“头疼得厉害……”

朱棣看过楚楚犯头痛，疼起来一天都吃不下饭，脸儿蜡白得让人看得心疼，他忙高声喊道:“去请李朗中过来，快些！”

李朗中提了药箱匆匆赶来，诊脉、针灸、喝药，楚楚在塌上静静躺了一会儿，方觉得好些了。又想起了什么，楚楚叫住了正要离去的李朗中:“请问有没有法子能让我想起从前的事儿？”

李朗中久在深宅大院里走动，心明眼亮，闻言迅速抬眸看了眼朱棣，略略思索了一会儿道:“娘娘此症乃是血瘀气滞所形成的积滞痞块，消法和下法俱能消除有形之邪，但娘娘箭伤未愈，禁不得虎狼之药，只得徐徐图之。”

说了等于没说。

见她还要问，朱棣忙道:“本王还有些事要问，借一步说话。”待到了廊下，朱棣冷眼瞧着他，总算还有些眼色，过了一刻钟，李朗中战战兢兢，才听见头上传来低沉的声音:“只开些止痛药就可，失忆之症不必医治。”

李朗中唯唯称是，行礼告退，朱棣又叫住他:“制些丸药来，和水直接吞咽下去，日日喝那劳什子苦药，恐她又要闹脾气。”

李朗中点头哈腰，这才退下。

朱棣踱步进来，先吩咐小平去厨房下碗面，这才转身进了内室。

楚楚躺在塌上，脸色苍白，人也娇软无力。朱棣抚了抚她汗湿的刘海，柔声道:“我让厨房给你下了碗鸡丝面，垫几口再喝药就不伤胃了，方才出了许多虚汗，我先抱你去擦洗下身子。”

收拾完毕，朱棣将她抱到八仙桌旁，也不放下她，只叫她坐在自己腿上。楚楚见桌上一只白釉粉彩鱼纹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虾汤鸡丝面，细白面条上一切两半的溏心蛋码放得整整齐齐，烫熟的大虾仁儿，还有一把翠生生的小青菜。一碟胭脂鹅脯，一碟酱萝卜炸儿，一盘奶油松穰卷酥。

楚楚也不动手，就着朱棣的手先喝了一口汤，那虾汤浓郁鲜美，喝了一口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子舒坦，小青菜烫的恰到好处，咬起来还脆脆嫩嫩的，十分爽口，在虾汤里浸泡了这么久，早就沾上了鲜虾的味儿，比一般的小青菜不知道好吃多少。楚楚咬了一口溏心蛋，软嫩的蛋白带着些许微微的弹牙感，与半凝固的蛋黄混在一起，在舌尖化开，带着微微的回甘，面条也煮的筋道鲜香。

很快一碗面就吃完了，楚楚抬起头看见朱棣闷闷的笑，瞪了他一眼，恨恨说道:“咱们的账还没算完呢，你别以为逃过去了。”

朱棣打横抱起她去了净室盥洗，边走边笑道:“又吃那陈年旧醋，你瞧瞧本王现如今见天的只守着你一个，不知足的小东西，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销金帐内，春意正浓，一只素白的手从重重纱帐里伸了出来，无助地在空中乱挥，很快就被一只大掌擒住细腕，强势地捉了回去。两条灵细的腿儿曲曲蹬蹬，塌上顿时凌乱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