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静日生香

盛夏的白日总是漫长，楚楚歇了午觉起来，透过纱屉子，外间的情景看的真真的:小丫头子三三两两，或赶围棋，或折花斗柳，或站在廊下逗画眉。小平抚开水晶帘，笑道:“娘娘醒了？先沐浴更衣吧，药还在炉子上头温着呢。”

楚楚起身，觉得身上确实黏腻，去了净室冲凉，换过家常的月华百褶裙，松松挽了发，在月洞窗前坐了，看着窗外花枝摇曳，又逗了一会儿鹦鹉，出了一会儿神，小平把药和蜜饯端来，:“娘娘，趁热喝了吧，放凉了不好。喝完药，我陪您去园子里逛逛，省得您总喊无聊。”

楚楚听了又要喝药，本来眉头紧锁，又听得能去园子里逛逛，倒是有些欢喜起来，忙忙喝了药，漱了口，俩人就慢慢踱步出来了。

过了花障，有座小青山，山间盘道小径曲曲折折，两人攀藤抚树过去，其间种了许多花，落英缤纷，尽头是个湖，水上落花愈多，湖水清澈碧亮，曲折萦迂。各色水禽浴水，有的认识，有的叫不上来名字，个个羽毛鲜亮，好看异常，楚楚和小平驻足看了半日，这才上了朱栏板带桥，楚楚回头对小平笑道:“看这里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回头再造几只采莲船来，咱们去湖里采莲嬉戏就更凉快了。”

小平正是爱笑爱闹的年纪，闻言也欣喜不尽:“那敢情好了，回头我来当驾娘，载着娘娘去藕花深处，兴许也能惊起一滩鸥鹭来。”

俩人正说笑间，一个小丫头子气喘吁吁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娘娘，王爷回来了，让娘娘快些回去。”

楚楚和小平对视一眼，敛起裙裾顺着原路往回返。

及至到了屋内，朱棣早已等了多时，脸上已是不悦:“做什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楚楚不理会他，直直去了净室洗手，朱棣面上有些讪讪的，立了一会儿跟了进去:“如眉，你身子还需养着，无事便不要总出门了。”不知怎的，看不见她朱棣只觉得心里慌慌的，一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他只想将她禁锢在这一方天地内，只属于他一个人。

楚楚定定看着他，说道:“朱棣，为什么我去哪这样的小事儿都要经过你同意？”朱棣皱着眉不语，只转头呵斥伺候的小丫鬟:“愣着干什么？还不把银䄻子里熬的燕窝端出来？”

过了一会儿有丫鬟端了进来，楚楚只闷闷不乐地坐在塌上，并不言语，朱棣过去，抚着她的肩道:“怎么不说话，好好的又生气了？”

楚楚冷笑道:“不敢说，怕哪句话说错了王爷又会发脾气。”

朱棣噎了一下，讪讪道:“我哪里舍得对你发脾气了？不过是担心你的身体，怕你累了倦了，于伤口复原无益。”复又柔声道:“那血燕我叫人用天泉滚水泡过了，用嫩鸡汤、好火腿汤、蘑菇汤三样汤滚过，你瞧这会子熬成了玉色，此物最是滋阴补气血，本王喂你。”说着接过玉碗，拿玉勺舀了送到楚楚嘴边，楚楚扭过头不吃，声音闷闷的:“朱棣，为什么我每日吃什么，做什么，去哪里都要你来安排？还有我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要出门一趟你也不许？是因为他们都说我是刺客，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朱棣面色陡然难看起来，语气不悦:“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提。”

楚楚抬起头，颇为不解:“你也觉得我是刺客吗？那你为什么还要收留我，就不怕我祸害你，祸害燕王府吗？”

朱棣重重放下碗，面上笼着一层寒霜，连声音也沁了冰似的:“这样的混账话是谁教你说的？”

“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想的，朱棣，我每次问你过去的事，你要么搪塞，要么顾左右而言他，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好奇，是不是我的过去真的很不堪，所以连你也不愿意再提起？”

朱棣顿了顿，此时阳光正好，照得楚楚雪肌透着莹亮，浓密的睫毛上盈着几点泪珠，一双桃花眼哭的粉盈盈，便是最心硬的男子，在那婆娑的泪眼里，都会泡的软化。

朱棣垂眸看她，慢慢抬手，用长指替她揩拭泪眼，半真半假道:“李郎中说你这病最忌忧思，怕你不好好养病，所以才没有告诉你，没想到反令你忧心了，是本王想的不周。”

这也是实话，当日李朗中确实说过不要忧思多虑的话，可楚楚显然不足，摇着他的手继续问:“我们怎么认识的呢？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朱棣帮她把碎发别到耳后，酝酿了一会儿才道: “你是我手下一个部将的女儿，你父亲战死在沙场，你母亲忧伤过度，也自戕了，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只是你自小淘气，有一次出门玩耍，不小心从马车上摔下来，磕到了头，便失了记忆。”

“那这么说我们认识好长时间了？那你应该了解我不愿和别人共事一夫，为什么还要娶别人呢？”楚楚歪着头，面上尽是疑惑。

朱棣不禁扶额，心道难怪人说撒一个谎要用无数个慌来圆，自己可真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定了定神，接着道:“因为父皇要笼络淮西旧部，不仅我们这些皇子要联姻，公主嫁到勋贵之家的也不少，像临安公主嫁给了韩国公李善长之子，寿春公主嫁颖国公傅友德之子，最受宠的福清公主，她自幼精灵聪慧，善安邦治国之道，年幼时，父皇常将她抱在膝上与群臣商议国事，也常问策于她，当时福清已有心仪的情郎，可父皇一句话，她也只能挥泪斩断情丝，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我们这些人生于皇室，享了常人不能享的福，也要担得起对等的责任。”

楚楚想起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忍不住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小脑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小声道:“我懂了，你有你的身不由己。从前的事我不管，以后你就只能要我一个。”

朱棣摩挲着她的背，温情脉脉:“如眉，你知道吗？从遇见了你，我才觉得以前竟是白活了一回，以后你就安心陪在本王身边，我去哪你就去哪，我们一刻也不分开。”说完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你个小醋坛子，本王要是去找别人了，怕你的醋坛子都打翻了，再也不理我了。”

楚楚不好意思地笑笑，将头深深埋进朱棣怀里，不过他的话，像劈开乌云的阳光，驱散了楚楚满心的愁苦。

朱棣舀起燕窝，看她听话的一口口吃下，这才松口气，突然又想起来:“以后即使再和本王闹别扭也不许不吃饭。”

楚楚知他说的是那日自己被关小黑屋赌气不吃饭的事，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我被你气坏了，所以想着才不要吃你送来的饭。”

朱棣反倒气笑了:“不吃我的饭？以后你的人都归本王养着了，不吃我家饭要吃谁家的？”

一时喂完了，又道:“险些忘了，我着人送了两盆牡丹，你无事便赏赏。”说罢引着楚楚来至厅堂，果然见两个官窑青釉方花盆里植着两株牡丹，一株粉白相间，花叶圆正厚实；一株黄白相间宛如金玉，重瓣累萼，状如楼观。朱棣指着道:“这盆粉的，叫醉西施，中间红晕可不就像美人醉后状如酡颜。这盆黄白的叫金玉楼，牡丹素有花中之王的美誉，我瞧着倒还不如本王的解语花。”说罢只含情带笑地看着她，他的眼神炙热，翻涌的情意是那么明显，楚楚粉面酡红，只上前来细看那花，并不接他的话，又笑道:“倒不如剪下一支放在书房，这样看书写字还能闻到花香。”

此话甚合朱棣的心，他吩咐将库房里的蕉叶纹青铜觚拿来，见楚楚不解，便温言解释:“五代时南唐张翊所撰《花经》将可用于清供的七十一种花卉按其品质高下，仿照官秩等级分为九品九命，牡丹便属一品九命之列，其云当以青铜为牡丹之精舍、金屋为最佳。”

楚楚瞧着朱棣，忽闪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崇拜，呆呆地道:“朱第，你懂得这样多，以后你也教教我好不好？”

朱棣瞧她这个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既要学，便要拜我为师，我虽不才，大略也还教得起你。”

楚楚笑了:“果然如此，你便是我师傅了，从明日起先教我写字罢。只是一样，不许腻烦。”

朱棣道:“这有何难？只是我也有个条件，日后案牍劳形还要烦你红袖添香，如此我便教你。”

楚楚想了想，才笑道:“堂堂王爷这么斤斤计较，你不去做铜商都可惜了的。”说着俩人都笑了起来。

一会儿有丫鬟奉来铜觚，朱棣拿起竹剪刀咔咔几下，便将三朵牡丹花插入觚中，果然古色盎然，华丽大气。又在楚楚鬓边簪了一朵醉西施，左右看看，甚是满意，便要找镜子，楚楚忙止住，道:“不用镜子，都在你眼里了，我看你眼里的倒影就行了。”

朱棣闻言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什么时候这么嘴甜了？”到底也没有再找镜子。

一时小平进来问午膳吃什么，楚楚忙拽着朱棣衣角，轻轻摇着:“朱棣，我要吃肉，天天都喝粥吃素，我腻了。”

朱棣好笑地看着她“什么时候学会了撒娇耍赖，越发像个小孩子了。那海鲜、牛羊肉是发物，于你伤口无益，上次行猎倒是得了一块好鹿肉，”想了想吩咐道:“做个鹿砲，黄金鸡，芋煨三笋，余下的让厨房看着上。”

所谓“砲”，乃是时下流行的一种绝顶美食，一般是将腌制好的肉，用泥巴搅拌苇草包裹后，放入火塘烤透。而王府的疱厨则更讲究些，选用的是受热更加均匀的红土，搭配鹿肉，美食哉！

待一桌案的饭菜摆上来后，朱棣也不等侍女动手，自己拿起小木槌敲开了鹿砲外表烤干了的厚泥，一股浓郁的肉香顺着泥缝钻了出来。虽敲开了干硬的泥壳，鹿肉里的鲜美肉汁却没有半点丧失，朱棣净过手取过鹿肉徒手撕成细条，直接送到楚楚嘴里，楚楚就着他的手一气吃了几口，便开始张望满桌子的菜，除了朱棣说的那三样，厨房还另做了一只用果酒配佐料腌制的猪肘子，去了骨，用单根的柴火炖的糜烂，泛着晶亮的红光。从山里猎户那买来的野鸟蛋，煮成溏心后跟甜葱、野菜一起调味拌成了凉菜。还有起酥的芝麻饼，配着胡辣汤喝，开胃极了。

楚楚不用朱棣喂，自己动手吃起来。朱棣瞧着面前的小女人吃的两颊微鼓，吃到高兴处眼眸还会闪过一抹亮色，不禁有些好笑，他还从未见过哪家女子吃饭这样的……专注。瞧她吃的这样香甜，朱棣也忍不住食指大动，比平时多进了一碗碧埂米。

吃了饭，楚楚便困倦起来，星眼微朦，不住打盹，便欲上床歇个午觉。朱棣恐她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只拉着她去园子里四处闲逛，又立在垂柳阴下看了会仙鹤起舞，便拥着她慢慢回房歇息去了。

早有丫鬟浓熏绣被，焚香铺褥，楚楚将自己的小手放进朱棣的大掌中，紧紧挨着他的身子，先时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渐渐呼吸绵长，就这么睡着了。朱棣侧头看过去，近在咫尺的娇美女子，身上泛着一股子甜香，长长的墨发泻在五彩流苏鸳鸯枕上，气息绵长，睡得娇憨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