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希望之峰学园京都高等部戏剧社
本书标签: 都市 

序·衔尾蜥蜴

希望之峰学园京都高等部戏剧社

1

一个夏日的下午,我去黄金健身房找横田烟绪。

在中学毕业之后百无聊赖的暑假,我除去看书以外的心思大多都花在了垒球上。在这世纪正中,绝望事件之后重建的日本,垒球是一类代替棒球兴起的娱乐运动。继侑把它称作“对外来文化的顺从”,但对于我来说,任何运动,除去其单纯的娱乐性质以外,并没有任何其他效用,我也并不像他一样,迷醉于政治与其天花乱坠的词汇。我的志愿很单纯,就是沉静地过完这一生。我指望自己比他人些许聪明一些,相对于其他普罗们拥有一副强壮的胴体,能够平凡,不被潜藏在命运之下的湍流突袭地迎接晚年。

要是除此之外再要求什么,那就太过僭越了。我的名字已经决定了我人生的位置,好像是一种提醒。在如今的日本,每个人都要或多或少接受这样的提醒。我的意思是:努力能达到的事物是有极限的。对于我而言,甚至一个人努力与否,应当都被算作被他们与生俱来的姓名所决定的性格,这一组性格决定了他们之后的命运。这样的命运,夹杂在普罗之间错综复杂的网络里,同样也是无法更替的。

所以,只要一个日本人的双眼足够澄明,他就可以窥探自己人生的全貌——本该是这样的。因为我不认为在这里,有什么真正值得被改变的事物曾被人尝试过改变,那么,我们这些继承了国家恶习的人性也是一样的。

但只是或许。我在思考,有可能我们并不用承受文化强加给我们的罪孽呢?倘若我们的文化真的是一个命定的系统,但是这个系统本身受到了外力的摧残,成为了不可预知的事物呢?譬如说,倘若,我们的系统从机械变成了动物。而且如果,这样的从机械向动物转变的变化,我有对应的证据,又该怎么说呢。

绝望事件之前的日本,哪怕在百分之八十的本州城市都曾被摧毁过的当今,仍旧历历在目。历历在目的旧时代投影自未曾做过斗争的人们,像天照大神一样,藏匿于防空洞深处的深处,或混杂在暴乱的人群中央,除去那些想要将他们尸体一样仅属于旧日的精神根据本能延续下来以外毫无追求的老人,他们至今还是构成当前日本世界的主体,是承载绝对命运的涡轮。

但是倘若有超越这些老人的存在,或者说,超越这些老人所能够决定的事情,这个系统理所应当就被打破。这种超越的存在,并非所谓“希望”,同样,也并非所谓“绝望”,乃至于“未来”。只要还是这系统中能够被理解的事物,都没有超脱其存在的能力。但凡其能够被命名,定义无法凌驾于旧时代的意识之上,他们就依旧会被束缚,和其他社会的零件一样,在幽暗与沉寂中湮灭。

很多时候,我习惯于想些这么多事情,但其实我不会记下来太多。当我又被堀川今出川的十字路口绊住时,交通信号灯的闪光就能逼迫我将这一切全都忘了。我的意识会游移到信号灯的变动上面,穿过十字路的车流上面,行人与机动车掠过荒寂的柏油路时掀起的热风上面,十字路斜对面灿金色的“GOLD’S GYM”的招牌上面……好像被一根竹篙戳回了现实,但是我夹克衫内袋里的那个东西,和在体育馆内我相约会面的那个人物,都在冷静地将我从现实中二度剥离。

横田烟绪正坐在大厅前方矮小的两排合座的沙发上,她是我认识的人中最特别的一个。她和我一样,热衷于穿夹克衫,只是我更热衷于帆布与皮革,她更青睐那些较为松软的材质,但是,她的其他服饰——总是由这类较为坚韧的材质构成的。譬如,这条才不到脚踝的帆布长裤。

当我进门时,她在翻看茶几下方抽出来的一本时尚杂志。见到我坐在她对面时,她才收起杂志,和我打了个招呼。她叫我“更木”,理所应当的,这是我的姓。我的名字叫多多良,但也鲜少有人可以这么称呼。相对地,我也叫她“横田”,同样没有称呼她为“烟绪”或者是“横田烟绪”的理由。

横田——一言以蔽之,是应届的“超高校级的营养师”,在这座京都有名的健身房实习。与其说是实习,不如说完全更像是工作,只是根据如今的法律仍旧无法拿到全额薪水。也幸于如此,横田可以花费更多时间在自己的课题上专研,而不用受缚于旧世界而来的腐朽客人们,这是一个能够成功的人所需要具备的最低限度的幸运特质。

我和横田属于同一届学生,这并不是我在最初认识她时就知道的。她的面貌让人难以分辨出准确的年龄。她生了一只俊俏韧拔的鹰钩鼻,好像一对翅膀一样在鼻梁两侧展开的大眼,还有更为标志性的,微微前倾的苹果下巴。但最为标志性的,还数她倘若护额一般前凸的眉骨。与其说她身上难以发现任何能够断定年龄的特徽,不如说,她这一幅仿佛骨骼包裹似的刚性面孔简直将她从任何年龄、性别、乃至人类当中彻底区分。这样的面孔让她得以给予每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与众不同的印象。那是一种刚毅而又精致的美丽。好像一朵骨玫瑰。

我有把她叫来健身房里面。她和我最早就是在这座健身房相识的。我与她,在课业之余都热衷于锻炼。虽然是为了截然不同的理由,但总而言之算是熟识。因而,当她受邀成为“超高校级的营养师”的时候,我也几乎在第一时间知道。“超高校级”,在“绝望事件”之前的日本就已经存在。不如说“绝望事件”的解决,就本国的情况而言,也极大程度上基于旧世界“超高校级”们的活跃。以如今的标准,“超高校级”特指希望之峰学园(前身为私立希望之峰学园)在京都校区(也就是高等校区)每一年招收的三十二名应届高校生。所有被招收至京都校区的高校应届生都必须在特定领域有接近业界一流的成就,这被称作他们的“才能”。横田作为营养师的才能,我也实在难以以显著的标准描绘。但是我想,当希望之峰的猎头看到她骨玫瑰一般的面孔,和虽然矮小但却称得上壮实的身材,一定会有一探究竟的想法的。

“横田。”

我把她在走廊上叫停下来,从夹克衫的内袋中抽出那样东西。一封来自希望之峰的信件,只有信纸还隐隐可辨,印有希望之峰校徽的蜡封早在昨天就已经被我去掉了。她有些惊讶,但仍旧一言不发,好像在等我翻开信封内的信纸一样。但是我把信封取出来之后,好像就着了魔似的捏着它的一角。就像是倘若我真的将信纸揭开的话,就会发生什么无可预料的后果,我难以承受。只是夹着一张折叠四份信纸的薄薄信封而已,我拎着它,就像拎着一张空气。但就在我准备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应对时,我空白的大脑已经将我的喉舌送作先驱:

“我是超高校级的幸运。”

“我是超高校级的幸运。”或者说,“我是应届超高校级的幸运。”更准确地说,“我受邀成为应届超高校级的幸运。”具体我是如何表白的,我难以确定。唯能够确定的一点是,我确确实实把“幸运”两个字说出来了。至于具体我有没有声明我还尚且仅是受邀,有没有声明那个“幸运”指的是超高校级的“才能”,都有猜忌的空间。譬如,横田烟绪骨一样的脸上,丝毫没有泛起涟漪。仅仅只是维持在之前的讶异,其情绪到达顶峰的后一瞬,讶异的衰退上。好像我什么都没说。

“挺好的啊。”横田痛快地回复了一句,然后说,“这样我也有认识的人一起去学校了。那一张就是录取信吗?”

我把西封交给她,她接过得很快。然后很快地又还了回来,像是感官错觉。她问我今天也有锻炼的安排吧。我肯定,跟着她往健身器材去,选了一台高拉力训练器,以正手宽握的姿势攀上去。横田没有跟着我,被健身房的经理西宫叫走了。

横田在先前检查的是信纸上的公章。如果在昨天,理事会没有专门让负责招生的部门主管特地来我家一趟,仅凭一封信和一块难以分辨真伪的章印,恐怕我自己都无法被说服。横田没有在意自己是否被说服。就好像她不在意季节一样。

做完负重弓步,我又有些不安。于是又拿起卧推凳上晾着的夹克,从内袋里抽出一张信纸。好像在我急匆匆放回来时,它变得有些皱。上面俨然印着:

更木多多良 先生

敬启

青叶之时,

经 东京希望之峰学园理事会 随机抽选 评定,您具有「幸运」的才能。因此,本人 鱼住敬文 代表 东京希望之峰学园理事会,邀请您作为 110 届「超高校级的幸运」入学希望之峰学园 京都高等 校区。

百忙之余,亦珍重健康。

此致

东京希望之峰学园理事会 鱼住敬文

我记得我把信纸仔细收回了西封,贴回夹克衫的内袋里。今日已经是接近开学的八月十二日。横田之后回来找我,问我十四日有没有一起去一趟京都校区的打算。我没有理由拒绝。

2

八月十四日,我和横田在乌丸今出川汇合。

横田在任何位置都恍若钻石一般显眼。我之前提到过的,她有近乎流于表面的特别,就像是其睿智的结晶。尽管这种睿智的结晶或许以成人的眼光来看还并不完全,因为其密度尚且受到年龄的限制,比起坚实的晶块还相去甚远,但也足以让所有与她同龄的普罗黯然失色。

或许我曾提及过,横田与我都热衷于夹克衫。她今天也穿着一件浅褐色的尼龙无袖夹克,大驳领的款式,我则没有,穿了一条稍微宽大的鲜红格子衬衫。夹克衫于横田身上是一种对她湮没女性特征的胸肌的凸显,内衬的一条青色短袖衬衫溢出夹克衫外,是对她上半身姿态的总结。她一个人站在下今出川站的直梯口前,我和她打了个招呼,一起进站。

早在七月,横田就已经收到了来自希望峰的录取通知。按照常理而言,所有新一届希望之峰的学生都应该是在每一年的七月份决定的。横田理所因当认为我隐瞒了她接近一个半月的时间,而事实上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这份录取通知,乃至于在前些天上访的“部门主管”都是一种新颖的恶作剧。我认为,总是会有人想要这么做的。

不过,如果要是恶作剧的话,这份仿照的技术也太过真实了吧?倘若只有盾状的,一面为翅膀,一面为钢笔的校徽公章是伪造或者盗出的话,那还能够解释。但是那名主管,宫内理幸,倘若他在希望之峰官方网址的成员身份也是伪造的话,那也太匪夷所思了。如果真的要认为这种迟到是一种恶作剧,而所谓的“主管”是我不曾了解的魔术技术所制造的幻觉,愿意认为这个国家有拥有如此过分财富的闲人愿意将如此之大的恶意大费周章地投射在一名普通人身上,我只能认栽。但在认栽之前,我至少要全力抵抗这类潜藏的恶意,将它当作我真正如祝福一般的幸运看待,在那个时候,恶意才会看起来可憎。如果我只是一味地怀疑他是一种恶意,为了规避恶意而对恶意本身抱有嫌恶的目光,那恶意反而看起来倒被我接纳了。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

因此,我并没有怀疑我如今幸运身份的打算。横田看起来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才这么做的。我认为她有坚不可摧的精神,那种精神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恶意的推论所打倒的。但与其说她不愿意怀疑,或许说她没有必要怀疑更为恰当。我究竟是不是幸运,对于她而言是无所谓的。因此,她也没有将恶意透过怀疑折射到我身上的必要。

只有在接触到这类冷漠的美德的时候,我才能被天才所触动。这种触动本性而言无疑是嫉妒。但是这种嫉妒,在我受到同等善意的情况下也应该要被化解了,因此剩下的只有触动。触动本身是一种中性的词汇,像是尚未产生性征的胚胎,在即将完成分化前停留在了纯洁的前一瞬。好像一种凝结的感动。

京都的地铁已经面向市民免费了。但是诚然,我们还需要凭借居民身份领取纸质车票。地铁卡这种方便的事物,听说因为人力资源问题早早被取缔了。如今的世界,所有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全球化生产的,受灾最严重的日本早没有那么多人生产地铁卡了。但在生活的其他方面,据说大家倒都变得奢侈。至少鲤鱼旗我们偶尔是能够在商场免费拿的。

中午的今出川站没有多少人,因此取票机前近乎没有队伍。过了检票闸口,很快就能走到月台。我们坐到国际会馆站的前一站修学院,也就是京都地铁乌丸线和电铁睿山线的交汇处。先前的乌丸线是不到修学院的,在京都校区设立之后,乌丸线做了延长。在松崎站后向东,穿过高野川,接上原先仅通过睿山线的修学院站。京都校区修筑在睿山电铁的下方,以白川通为界分为东、西两个校区,近乎占据了整座修学院,是整个京都最为巨大的学园,比起扩建过的京都艺术大都要大上整整两倍。修学院站北方的马路叫北山通,出站东行,到白川通与北川通的交界处,此处便是京都校区的主校区:东部校区大门的所处。

整座东部校区被一圈近两米高的白砖围墙圈起来,正门是一块带岗亭的缺口。岗亭很长,掩映在砖墙后方。没有往街道方向开的玻璃窗,唯一的一面朝向正门。这块缺口没有设置栏杆或者路障,倘若无人在岗,随意出入是很自然的,然而在整个京都,乃至整个日本,都绝对无人会这么做。岗亭里面除了两名精壮的保安,在角落还睡着一位黑制服的学生。因为还在入学前,我们并未获得正式的学生证明,因此保安需要核验我们二人的身份,这需要我们提供居民身份证明(任意证件)和右手食指的指纹。诚然,倘若我们都确实收到了希望之峰学园的入学邀请,那么这一个环节我们显然是没有必要紧张的。横田背对着我先验证指纹。她看上去相当从容,但为什么我的心却砰砰直跳呢?

横田穿着浅棕色夹克的身影好像一座大钟,忽然又像是一座坚不可摧的门。这座门,显然,就是分隔我与在这其后的事物的。而对于这个在这其后的事物,将我拒之其外的横田显然能看到,但被隔离于外侧的我毫无头绪。这样的门,我也曾经在继侑身上看到过。而继侑身上的门只存在于他的眼睛里,离我要遥远得多。我曾认为我无法,也无需越过这样的门,但现在它却触手可及。但是当它触手可及的时刻,我却不住退却,因为我何尝不知道:我并不是什么渴望窥探门后隐秘的门外人,而是立于这道门扉之前的另一扇顽固的门啊!

我的指纹检测毫无意外地通过了,幸运的话,一般还会要求做一次声纹的流程。我难以理解这一额外流程背后的含义。我在麦克风前轻轻啊了一声,像极了进食的姿式。

之后,我们被超高校级的向导清水良悟带着游览了整个东部校区。东部校区非常之大,其游览的流程,我在此处无法一一叙述。映入眼帘的新奇事物能以秒来计算,或许是我对于其过于期待了吧,要是全部一一写下来,今后的故事我想也没有什么必须讲述的了。或许也正是这样想,在回到家的那一刻,我近乎把我所见到的一切全都忘记了。我所看见的,准备作为武器与现实针锋相对的一切,好像演讲前的吸气声一样,复归寂静了。这种寂静变成了一类向着未知的现实前进的动力,就像曾经背诵演讲稿的人如今站在讲台前记忆却变得模棱两可了一样,眼前只剩下炽白色的灯光和掩映在阴影之中黑魆魆的观众了,他不能停止演讲,但是他的演讲肯定不能按照计划进行了,这种演讲,从准备完全、精心构筑的演出变成了勇气的颂歌。演讲家在此时此刻已经毫无退路了,倘若退却,他就再也无法作为演讲家站在台上了。这类过去曾经清晰,而如今昏沉的记忆,会像虫洞一样,把人的命运吸向难以预知的高空。但是,接下来的演讲应该从哪里开始呢?应该从吐出来的第一口气开始。温煦,凝实,与舞台灯光交相辉映的第一口气,会把演讲家推向演讲的场所,把他的大脑从后台彻底推向前台。这是他跌跌撞撞,为自己过去的人生追悔莫及的开始。就像一只咬住自己尾巴不放的蜥蜴一样。

3

在那之后,我和横田还是经常见面,但也只是普通寻常的见面而已,在寻常的场所,寻常的时间,和寻常的人物。寻常就和雪白的制式日式信封是一样的,只要是它装着的就都只是信件了,倘若想让这封信有什么额外的含义,为何不去购买一些更加华丽的信封呢?倘若只是三角开口的西封也都比普通的日式信封要特殊一等吧。倘若是更为重要的信息,鎏金底纹的烫红色信封不更能凸显其尊贵吗。场合的一致性决定了寻常的最基本性质:它是最没有营养的生命填充物。你不能指望砖头表现出和电器一样卓越方便的性能,即便砖头变成了更加结实的砖头,那也是没有区别的。因此,我的日常死了,死于我对寻常的不寻常渴望。我渴望希望之峰学园学生的身份能够给我的生活带来新鲜未来,但寻常的场合只向我投射历历在目的过去。

我为何惦记着变化呢?可能是因为横田太过于不变了。理所应当投射在她身上的时间好像都被反射开来了一样,她身上满是对变化的麻木,只剩下生机盎然的成长。在访校的一周后,她的卧推负重已经从100千克加到110千克了。即便是我就此向她祝贺,也只能感觉到时间被排除开来的烦闷。就算是整个世界仅剩下八月十九号当天,她也能够将负重从100千克增加到110千克,从110千克增加到120千克,就像是宇宙膨胀一样。横田永恒不变地进化,但是我身上的进化只能祈求于他人,与宇宙膨胀无关,我的命运凭依在能够扰动四季变化的滚动的时间上。

或许我的曾经也和横田一样,是具备自我膨胀的能力的。这种自我膨胀的能力,如今已经完全消失了。是我去让它消失的。我的心中有一种妄念逐步被催生,这种妄念在引导我逃脱诅咒的束缚。姓名的诅咒的束缚。姓名的诅咒,要是具体点说的话,便是日本本身。任何出生在日本的人都幸运地在出生之时就获得了自己既定的位置,他们的性格,武器,资源,都早在最出生开始就确定了。这种麻木的确定就像是镌刻在碣石上的,任凭风吹日晒都不会变化的生动。生动便是与四季变化和宇宙膨胀同时等同的,自然而恒定的成长。

成长体现在普罗大众身上,不外乎阳光投射在绿色植物的叶片中。我需要阐明的是,我对这种成长深恶痛绝,因为即便它表面上看似是成长,但是事实上却是与变化无缘的碑文。是一个人在一辈子中并不一定会变化的提示姓氏的门牌。倘若是结婚或者入赘,事实上是去做劣一等的人了,也只是从一个囚笼跑到另一个囚笼中。日本的每家每户都有门牌,它不外乎死后僵硬一般被钉在墙上,提示一个人的生命在被埋葬前和被埋葬后都是没有区别的。整个日本,总是还是会有这个名牌的。因此姓名之于日本人无非是莫大的悲哀。但在任何的悲哀当中总有喜悦存在,在日本,喜悦则是过程。在固定的姓名中用过程完成自我,是整个日本最为诚挚的喜悦。所谓弓道、茶道、花道、禅宗,或者平凡一些,中学生在学校内需要完成的对未来完全没有任何作用的社团活动,都属于这种喜悦。

我拥有在过程中获得喜悦的能力。或者说,我拥有这种才能,褫夺的才能。我擅长表现得优于同辈。这并不是在说我一定比他们聪明、健壮或者优秀,仅仅只是我更加符合所谓综合判断的期待。在日本,受到待见的不是能够表现突出的天才,市侩沉稳又优秀的普通人才是最能够得到长辈青睐的。天才们在日本搞错了努力的方向,日本不需要天才和过于优秀的人。一旦执着于自身的优秀,自己也会离当前的完美越远,会碰壁也并不稀奇了。任何一个有名有姓的日本人,是不应该执着于自身的优秀,而应该执着于当前的完美的,这是工匠精神的实质,而我深谙其道。我通常不会被评价为最优秀的,但是通常都是优秀的学生之一。老师通常都不喜欢最优秀的学生,而会喜欢优秀的学生。因为所有的日本老师们曾经也只幻想过自己到达优秀的水平,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够是最优秀的那一批。这样一来,我们就是等同的,甚至是受到憧憬的,受到认可的,自然受到青睐了。这种精致的优秀的状态,便是一个日本青年最诚挚的完美。达到了这种诚挚的完美,我便开始褫夺。我开始褫夺来自周遭的资源与偏爱。我能够被越过事实被评选为最好的;我能够获得超越我自身能力的评价;我能够同时获得同辈与长辈的爱戴;我能够被视为班级的代表人物;被长辈宣传为可造之材。我收获了友情,像雨中夹杂的冰雹一样清脆,沉痛而喜悦,在黑云卷卷中能够期盼着未来。

我之所以能够有这种才能,多拜希望之峰所赐。它作为有才能者的灯塔让日本人忘记自身的实质,而我坐在光桥之下网罗鱼群。能够到达灯塔的日本人一年不过数十个,但对自己不曾存在的才能寄予厚望的盲目者数以十万。我早已认定自己的才能已经死去,自然清醒,有能优于他人的工匠精神,并非难事,能做到我当前时刻的完美,当然也就理所应当了。但是这份完美也有一个绝对的前提。这个前提十分重要,就像支撑佛塔的中柱,一旦它不存在了,我的这一才能也就岌岌可危了。这一则前提是我不幸运。一旦我在任何程度上被认为是幸运的了,那么我便劣于他人,无论如何都使用不了我的才能了。

幸运,在日本,毫无疑问是一个正面的词汇。一个幸运的人通常是幸福的,因为任意幸运的人都能够获得其他人一辈子都难以拥有的机会与财富。每一个成功的日本人多半都是幸运的,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在日本,大家偏爱不言自明的幸运,并发自内心地尊敬这种幸运构筑的社会结构。这种幸运的实质体现便是发生在生活中的奇迹。这些奇迹,用简明的语言说,便是完成了不一定能完成的事。譬如说,扔骰子连续扔出三个六点。这是极其微小的把握才能完成的。不如说,对于一个人而言,基于其个人的意志是绝对无法完成的。幸运便是对个人意志的租贷,既然自己无法完成,那就借助不属于自己的运气完成。这种个人意志的租贷覆盖到方方面面,从出生到死亡,没有一个日本人的人生是可以完全由其意志决定的。它是所有日本人共有的特质:礼貌。这种礼貌的精要就在于:谁也不希望这份无言的幸运被揭露。这是日本文化最大的共识,要不然,为什么晚辈在和长辈说话时一定要用敬语呢?这之后显然没有很多有说服力的原因。这种循规蹈矩的背后只能是来自某种神秘崇拜的压迫。

我只有在不幸运的时候才能行使我的才能,这并不是在说我要真的不幸运。我有健壮的胴体、灵活的脑袋和还算优渥的家境,这些都无疑标示着我的幸运,但是这种幸运不能被外显。倘若我向外界承认了我的幸运,便是向外界说明我本人并没有靠自身意志达到如今成就的能力,挑明这一不言自明的幸运,忏悔我自我意识的租贷。这样一来,我便难以再像往常一般被认为是优秀的,而仅能被认为是幸运的了。被日本人认为是幸运的这件事是相当可怖的,对于我而言尤为如此,因为这便意味着我被划分为了一个承认幸运确实存在的异端。我一切褫夺的权力,或是让自己看似比起他人更加优秀的根基,也就是社会结构本身,便再也不站在我身边了。将这一份不言自明的幸运外显绝非易事。日本人擅长用礼貌遮蔽这种幸运,哪怕是他人的幸运,他们也一视同仁。因而,只要不是极端的权力或是极端的低概率向外界宣称某人过于张扬的幸运,一般而言也没有人会被妄自冠以幸运的标签。但是倘若真的有这样的机构呢?倘若真的有一个拥有极端权利的机构,以极低的概率向外界售卖幸运的标签呢?那么无论这个人曾经的幸运有多么隐蔽,如今也无论如何只能被拉到台面上来了。也就是说,倘若真的有这么一个机构向我售卖幸运的标签,我便面临着彻底失去自身才能的风险。对于我而言,行使褫夺的权力大于全部,就像之前说的,是我在过程中夺得喜悦的重要天赋。因此,无论对方开出多么荒唐的条件,这项交易,之于清醒的我而言,都是必须要回绝的。但是为什么我竟然对这样的头衔动了念头呢?

我仍旧留着青山高等院校的录取信,曾经在旭丘的同学大多都去了那里。我想来是有能力持续先前的生活的。先前的,我能够近乎完全知道,完美完成的生活,就像张罗在夕阳前的一座山。希望之峰都录取信是可以回绝的,即便我曾经和横田去过校园,这也丝毫不影响我不去入学的选择权力。而且,我有一个其他的猜想,关于我录取通知书迟到的原因:拒绝入学而产生的重新抽取。它好像一根吸管,把我的思绪又从此端接到了彼端。从自己身上,深深连接到了那未曾谋面的他人身上。一个完美,圣洁的褫夺者形象,在我身体之外成型了。他是日本人,真真正正和名牌一起死去的日本人!我那时的痛苦,不亚于水滴节律性地落在脑壳上。

因此,我还是去找了横田。约她在三十日的下午在今出川站附近的咖啡厅见面。赘余的流程我就此摘去,仅仅留下她对我自白的答复:

“我不觉得更木会比超高校级差,那么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来呢?”

听了这句话,我自觉十分奇异。第二天一宿未眠。

4

八月二十日,我听从友人藤井的建议一起去青山高等学校观光。我是幸运这件事,对于他们而言还是未知的,或者说,我也不是。我想要回绝这封信。其步骤很简单,但是其之后的理性让我难以确切地处置它。因此,我带着它出行了,就像着了恋物癖的魔法一样,我带着信,面对着被藤井——我与横田以外的人知道的风险,一起离开了家。我不确信我这样做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但是很有可能,将其置之脑后对于我来说更加不可理喻。

因此我这么做了,就像是把最为紧要危险的核武器按钮虚握在自己汗涔涔的掌心里一样。这是一类对于自我的消杀,或者是将自我交给运气——再一次交给运气,的举措。倘若“超高校级的幸运”的录取信是运气对于我的考验,之于我而言,倘若我真正地将一件运气予以我的事物认真看待,那我随即陷入了与幸运的斗争中。

那一天,藤井来我家找我一起出门。我自然很快地回复并且应诺了。藤井是一个普通的人,名字叫学,是日本恢复秩序之后很常见的名字。我们七零八落地聊了许多,藤井突然说:我觉得你一直以来都很幸运啊,不管是比起他来说,还是比起其他人来说,真是帅气极了。

我追问:“我真的很幸运吗?”藤井好像因为噪音太大了没有听见。我也只是顺着他的话聊下去,好像一个人从枯井上垂下一根绳子,慢慢往下爬。我左胸前的录取信摇摇欲坠,不如说呼之欲出更为合适。藤井波澜不惊的双眼看着餐碟上盛满咖啡的茶杯,飘荡的水蒸气好像在他眼上凝结的蜘蛛网。藤井学在咖啡馆里恍若缄默不语,一尊神像似的立在我的面前。

“藤井,不舒服了?”我开口问。

“有些小风寒,关节伸展不开。”

“夏感冒吧。”我搅了搅面前的咖啡。

“嗯。”他回答得有些艰难。我察觉到他的声音变了,变得泥泞而挣扎。我握了握他瘫在桌上的手,不知道是因为刚刚握过咖啡杯还是什么,变得滚烫。

“喂。”我摸了摸他的脸,仍旧滚烫着。我愣了神,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发烧了。”藤井只是呜咽着回应。真的是蠢货。我把他扶到椅子上,然后用手机尝试替他叫车。因为咖啡馆有空调,所以我把外套脱了下来披在他身上,叮嘱他先不要乱动,先让身子暖和起来。藤井应诺了。随后,的士开过来,我和他一起去了京都的都立医院。

“你父母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问。藤井慢悠悠地说:“他们在兵库。”

“但是至少要让他们知道你住院了。”

“不知道也没有问题吧。”

我知道。

我把我脱下来的外套朝他的肩上稍微拉了拉,让它不至于因为路程的颠簸而晃荡下来。但是,在这一时刻,我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譬如说,在这一时刻,在天地洞见的这一瞬间,藤井学在自己的外套内袋里发现了自己的录取信,那该会发生什么呢。在那一刻,我脑海中缩筹划的“幸运的自杀”便会完成,藤井学将其公之于众,而或许我便会因此拥有成为幸运的真正资格。但是为什么我会对这种事情感到欣喜呢?或许只是因为我早就被污染了,被这个国家极端精英主义的教学机构,以及整个世界对希望之峰学园的朝拜。这时候,我的非分之想已经超越了我自律的边界,而那份可以让我重新拾回自己边界的契机,早已如飞鸟入林,不在我身上了。

在轰隆隆的引擎声中,缄口不言的平静当中,通常是戏剧性的转变即将发生的时候。我总是这么想,但是在盛夏,这种和谐往往都被喧哗的蝉鸣打断。这些蝉鸣警醒了我,我想起来了这个世界的真实。因为我是不合适的人,所以不应该承担这个身份。如果我一旦承认了,那么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毁于一旦。

看着裹成蝉蛹的他,我问:“你还记得羽场吗?”

他说:“记得啊。我在等他。”

“我也在。”我这么说。

“我在衣服内袋上放了一样东西,我能稍微拿一下吗?”

“当然,这是你的衣服。难道不是吗?”

我忽然感受到和站在信号灯前一样的愣神。我苦笑两声,把录取信从衣袋里抽出来,放到了自己的胸前口袋中。有一个想法在我的大脑中成型:我想要放弃这份录取信,而在我之前,很有可能还有一个放弃了这份录取信的人。那么,那个放弃了录取信的人,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将其作废了呢?我思前想后,并不明白。我知道的只是我还无法做出任何决定。藤井的病在政府给予的十五万日元医保下,顺利入院监察了。是肺炎。我对前因后果并不知悉,说不出一句话。但看着医院里为了藤井的病忙前忙后的人们,我突然发觉我之前做的事情是多么地幼稚,愚不可及。褫夺。所谓褫夺便不就是如此吗?我认识到,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在用自己的幸运消耗他人的幸运罢了。我用我隐藏的幸运,被日本的社会结构遮盖的幸运行使着褫夺的权力。但这种隐含的幸运和租贷关系,竟然以肺炎的形式显现了。身体与身体之间的差异,生活环境,生活习惯之间的差异,这些被日本掩盖的一切,竟然以肺炎的形式暴露出来了。在这之后,我每当想起藤井,我只能苛责他:是他的运气太差了。

5

我总是在黄金健身房见到横田烟绪,她一成不变的样子还是让我十分不适。她好像一座天体,仅仅围绕着同一个圆心做永恒不变的周期性运动。这种运动,倘若让我来形容的话,就是“稳定的提升”。稳定的成长,相较于任何人而言都是再优异不过的天赋。她似乎不会被任何人或者其他事物所干扰,只是专心致志地在为自己而活。植物似的,又像是大海一样,自然地成长,不畏风雨。

我自然无法变得像她那样。我自己有我自己的活法,我是总是优秀的人,活在并非精英们所在的学校,仅仅只是班级中的“优”——为此而存在的人。我很清楚。但是我不禁慢慢驻足在跑步机前,看着她黄金似的,闪闪发亮的肌肉。虽然她比我矮上一个半头,但是不知为何,我好像仰视似的盯着她。我生平第一次承认自己的失败,就是在此时。不是在任何竞赛上被堂堂正正地打败而自然而然发生的失败,是由内至外的,从自我的崩裂开始的失败。

在健身结束之后,我们一起离开场馆,我问她说:

“你觉得,我应该接受‘幸运‘的头衔,还是不去接受它呢。”

“你不比超高校级差,多多良。”她说,“我早就说过了不是吗?”

我想那只是基于情面的话语。但是也没有过多追究,但是,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我接受了这份失败,因此,我在宫内理幸第二次造访的时候,我只是说:我接受了。

我接受了我的幸运,同时也接受了一件事:就是我遇见横田烟绪的不幸。她是比我更加完美的,更加能够褫夺一切的形象。是自然增长的,自我膨胀的个体。如果我在这个时候选择了不接受成为幸运,就是在不接受她赠与我的那句话:“我不比超高校级差。”我们不一样。我永远无法像横田那样,刚强、纯粹,洋溢着不言自明的强大,这是我无法接近的。如果我未曾见过她的话,或者哪怕我未曾听到她说出那一句话,我都将走向我已经规划好的道路,以“匠人精神”完成我的一生。但是却有各种各样的因素,各种各样的“不幸”让这句话在我耳中形成。讽刺的,“不幸”促成了我成为“幸运”的原因。

我小声嘀咕:“这样一想,我应该是‘超高校级的不幸’才对吧。”

宫内理幸奇怪地打量了我一下。走的时候,我听见他在玄关小声呢喃:“现在的学生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

希望之峰学园京都高等部戏剧社最新章节 下一章 一·自知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