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一刻,金复按照郑南衣的吩咐,老老实实点亮徵宫墙角一盏不起眼的荷花灯。
“你点灯做什么?”
阴恻恻的声音吓得金复立马站直了身体,他就是夜里梦游,也能认出来这是徵公子的声。
想到郑姑娘特意嘱咐他,别说是她做的,金复遂保持缄默。
“我问你点灯做什么!”
“郑姑娘让我点的!”
金复表示,不是他守不住话,实在是徵公子太可怕。
徵公子的表情很是奇怪,朝他看了几眼,又打算捡起那盏荷花灯看看。
然而就在宫远徵弯腰的那一刻,随着引线燃尽,火苗搭上另一条线,一盏接一盏,明灯如渺渺星河,整个徵宫都被骤然点亮,陷入熠熠光华之中。
一眼望去,夜风吹得灯火荡漾,树影摇晃,温暖的橘红色光影与月色缠绵悱恻,映照出栩栩如生的一方小世界。
是舞姿婆娑的绿孔雀,玛瑙璎珞的玲珑美人,碧霄云巅的展翅白鹤……
最后亮起的一盏灯,高悬于院中榕树的枝桠上,成了众星捧月中的弯月。
金复不知道花灯还能这么玩,一时也像看新奇的女使们一样丢了魂。
盏盏明灯如萤,蕴藏其中的少女情意啪嗒一声落入宫远徵眼中,霎时掀起一片波澜壮阔。
煌煌灯火之中,他疾步迈入院中,取下那盏青纱八角琉璃灯。
刚取下的那一刻,自灯中落下一个粉青碧玉坠子。宫远徵瞧着好奇,轻轻一拽,灯中光影几度变换,绢纱灯壁上的刺绣被一一照亮,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最后一面上是朵缓缓展开的昙花,落款是娟秀的一个小字——徵。
宫远徵伸手,不断摩挲着那个小字,汹涌而来的情绪如细细密密的网,将他的心不断收紧。
他有些喘不上气,无措地看着琉璃灯,又看了看满脸迷茫的金复,最后小心翼翼地捧着灯坐在树下一直看着。
金复对徵公子现在的表情很是熟悉,每次被角公子凶了,他就会这样一颗接一颗地落眼泪。
他检讨了一下自己,又把郑姑娘提的几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他也没说什么离谱的话呀?
再看过去,徵公子耷拉着头,双眼红通通一片。金复哪里见过他这么弱气的一面,当下不由对郑南衣肃然起敬,不费一句话就能把徵公子招惹成这样,比角公子都还厉害。
金复想起郑姑娘说的,要好好照看徵公子去角宫用膳,于是他鼓起勇气上前,“徵公子若是讨厌这盏灯,属下立马就去扔了。”
他的手都还没碰到花灯穗子,就被徵公子好一顿数落。
“你怎么不把你自己扔了?”
金复看他对琉璃灯珍之重之的态度,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不是讨厌,是喜欢啊。
等明白过来后,金复就看见徵公子拿着灯转来转去,跟只叼着大骨头的小狗一样,既想摆在明面上让大家都来瞧瞧,又想找个地方藏着,怕被人抢了去。
见他实在爱不释手,金复便提了个建议,那就一并拿着去角宫用膳。
于是,宫远徵就这么两手各提一盏灯笼,笑吟吟去了角宫。哪怕知道角公子和上官姑娘已经开始用膳,他也不见丝毫怒意,长眉一挑,便自顾自去了凉亭寻宫尚角。
旁边的女使都十分愕然,何时见过徵公子这般好相与了?
被宫远徵妥帖安放在身旁的两盏花灯很是惹眼。
不说宫远徵时不时就要把玩一下琉璃灯的坠子,就是宫尚角也分了好些注意力在它上面。
上官浅见宫尚角对宫远徵的灯笼很是关注,以为他是有些兴致,遂主动问起宫远徵,“远徵弟弟的花灯还真是好看。”
“就是它们的样式,怎么看着很不统一啊。”
上官浅纤指一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那盏青纱八角琉璃灯,“这盏看着就比那个好看多了,”
“徵公子莫不是被人骗了?”
闻言,金复心中一凛,果然看见宫远徵骤然阴沉下来的脸色。
这可不关他的事啊,他可是一直恪守郑姑娘的命令,完全不敢对徵公子的灯笼加以评价啊。
似乎是为了故意找宫远徵的不痛快,上官浅无视他怒意横生的模样,转而对宫尚角轻笑道,“角公子,这盏灯虽说有趣,不过还是粗糙了些。”
“想来也不是出自什么匠人之手。”
“细看之下,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徵公子,可千万别被人骗了。”
话音刚甫一落地,上官浅鬓边发丝被劲风撩起,她没想到宫远徵竟如此胆大。
但她更没料到的是宫尚角居然将那盏灯笼提了去。
“是吗?我倒是觉得它不错。”宫尚角的指腹掩住落款那里的小字,狭长凤眸中是挡不住的觊觎之心。
常言是,一得即欲再得。
宫尚角也曾收到过这样一盏花灯。得到过却终究失去,这让他如何甘心。
断了的红线难续。
但宫尚角却是个偏要强求的性子。
“我很喜欢。”他抬起双眸,正视着一脸惘然的远徵。
心中不断蔓生出一股自责的痛意,要将他一点点蚕食掉。
宫尚角如何不清楚远徵望向郑南衣时的直白目光,但如果他再让,他要怎么办……
金复百思不得其解,虽然这盏花灯确实是挺好看的,但不就是一个花灯吗,怎么搞得气氛这么奇怪?
他一琢磨,人们不是常说物以稀为贵吗,想来就是花灯太少不够分,才闹的这一出。
为了报答郑姑娘数次保护他的脸不挨巴掌的恩情,金复遂大胆向角公子力荐郑姑娘。
“其实这花灯是郑姑娘做的,她做花灯做的可好了。徵宫现在基本人手一个呢,都好看着呢。”
不过郑姑娘给他们做的就没给徵公子的好看,金复觉得他当时就该多缠着郑姑娘,也给他做个这么好看的了。
金复不自然地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笑,“角公子要是不嫌弃,可以让郑姑娘再帮您做一个。”
被徵公子狠狠瞪了一眼的金复收敛了笑脸,不知道又哪句话不对劲戳到这难缠的小少爷。
要是郑姑娘在就好了,她总有办法对付徵公子,那是一治一个准。
“你再这么多话,把你舌头割下来泡药。”
金复心中委屈,明明他就是在帮郑姑娘在角公子心中树立良好形象,提前讨好大伯哥啊。
别以为他不知道徵公子对郑姑娘的心思。那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了好吗!
而郑姑娘如果要做徵公子的夫人,必然得入角公子的眼才行。不然角公子不同意,徵公子这夫人不是也讨不成吗?
金复觉得徵公子一点儿都不懂自己的用心良苦。
“徵宫的人,”
“都有?”
宫尚角目光如炬,即使只是轻飘飘一句问话,也让金复立马挺直了身子,紧张道,“是的,角公子。”
“都有的东西,你也想拿来糊弄角宫吗?”上官浅虽是在笑,语气却毫不客气。
金复此时真有些汗流浃背了,不过好在突然照亮半片天的烟花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寒梅样式还真是稀罕。”上官浅盈盈一笑,转头望向宫尚角时才发现那张孤高桀骜的脸忽的柔软起来,眼中坚冰都融化成春水,似是春和景明。
他竟喜欢这个?
“角公子喜欢烟花?”上官浅记得他明明最不喜欢烟花了。
“不喜欢。”明灭光影下的面容又恢复成往日的冷峻,让人无法猜透。
“那为何角公子刚才看起来心情挺不错的?”
上官浅继续为宫尚角布菜,见他盘中兔肉一口未动,不由纳罕,前几日宫远徵来角宫,他总是要备一碟烤兔肉,今日怎么又变了喜好?
宫尚角啜了一口茶,遥遥望着天际,不咸不淡道,“不过是想到些故人旧事。”
梅花是泠夫人的最爱。
宫远徵知道它对哥哥的意义。
他望着天,那些他不曾参与见证的过往,她和哥哥会是怎样的默契相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