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三年九月十三

擦拭着桌屉里的小半块矿石，流光溢彩， 金色的砂粒在黄昏中跃动成星星点点的雨， 金色的尘埃在空中灵动。思绪瑞跃，回到我第一次见到它的那个金秋。

那是仲秋，梧桐叶落，银杏金黄的时候。敲开岩彩画工作坊的门， 石头的尘土气息扑鼻而画室在黄昏中披上金纱，角落处的侯老师从浮翠流丹的矿石堆中起身，莞然向我走来。

“很早很早以前，中国古代的艺术家们就在山岩之上画岩彩画.了…”侯老师爱怜地摩挲着一块孔雀石，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她们融汇了宗教、哲学和自然，承载的是五千年文化的精髓.....而我要做的， 就是把千年前山崖上的画搬到架子上！当然，这的确是个耐性子的过程.呢.……”她站起身来，把孔雀石稳稳放在我手上，眼里满是坚定与骄傲。苍翠欲滴的孔雀石， 似神秘的水潭、深邃的眼眸。恍惚间，我似乎看见千年前的古人驻足于浮岚暖翠， 凝望天地无垠， 灵感迸生， 落笔翩翩……

时间酿酒， 余味成花。我也渐渐地我明白侯老师口中的“耐性子”是何等的不易。

一幅岩彩画， 从熬胶敷纸、熟化裱画、起稿勾勒、墨笔定型，到选材磨制、沥粉、上色、堆色、叠色、形成色层、贴箔、强化细节..每一步都需要极高的技艺和耐心。

以最基本的裱纸为例，首先要将浆糊稀释到半流动状态；再用浆糊将和纸仔细平整地铺贴到木板上晾干。接着要在和纸的正反面均匀地抹上熬好的胶， 直到将纸熟化。然后在木板边缘糊上浆糊，将干燥好的熟麻纸舒展地绷在画架上，压实。还要研磨蛤粉、加入胶液、将蛤粉充分揉搓摔打成面状长条。最后还要将蛤粉条慢慢融化成豆浆状，薄刷在麻纸上。这才算是合格的画纸。

烦琐的步骤里实则满是讲究， 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 “每一个步骤都是关键， 每一个关键都关系着画作最终的呈现效果。所以咱们不能着急，得慢慢来，细细来.。“侯老师总是这样说。

我画的第一幅画是木槿花。我曾好奇问因， 侯老师只说“木槿花单朵朝开暮落，可一树花也能盛放一整个夏秋……“我感然不解，侯老师莞尔一笑，缄口不言。

木槿花花瓣娇嫩轻薄，花色却明丽浓烈， 因此用岩彩堆色叠色的过程更显得尤为艰难。

因为岩彩不仅是颜料，它的本质是自然物。所以除了颜色， 它的颗粒大小、化学性质都会使画面变得不易控。因此只有不断地感受、理解、尝试，顺应不同的矿石特质，才能恰到好处地将颜色、颗粒、厚度与画面要呈现的色面相结合。

而木槿多是浓郁而不艳俗的紫红色。因此首先要用红玛瑙研磨出细颗粒的颜料， 均匀地铺作底色； 再在红底上轻轻刷一层颗粒较粗的紫彩； 反复尝试， 让粗细颗粒不同的两种颜料自然相融，并能恰到好处地从空隙中隐隐透出下面的底色，直至得到最贴切的色层。这样的紫红色才能层次丰富而灵动，不至于过于死板厚重。

而也因为叠色，岩彩画相比国画、水彩要厚很多；因此要达到花瓣薄如蝉翼的效果，还需要在颜料堆厚之后，通过水洗、打磨，强化花瓣的细节纹理和透明度，这样才能既保留岩彩的肌理和层次，又还原木槿花瓣的浓烈和灵动。

时光如断了线的珠子， 一粒粒走得飞快。十余遍的磨炼， 反反复复地失败，来来回回地尝试，从仲秋到深秋，木槿花终于在和纸上盛放成荫。她们野性地绽放，或含苞， 或微阖， 或旖旎。岩彩的颗粒与细砂经光影的折射， 每一瓣都熠熠生辉——呈现出岩彩艺术独有的光影和别致的美感。千年之后即使星燧贸迁，她的流光溢彩也会久久跃动……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侯老师轻轻开口道。“什么?”“木槿花呀。”

我沉吟， 痴痴地望着画中霞色的木槿花……豁然，我望向侯老师， 相视莞尔……

岩彩画最早可追溯至原始时代， 敦煌壁画金碧辉煌、于里江山图袅袅泛崇光，无不有岩彩的光影……然而在明代时被水墨文人画后来居上，岩彩便也在历史的河床沉淀了太久，变作尘埃中的吉光片羽。时至今日，她仍然被视作“名不见经传”的冷门艺术，岩彩的熠熠光辉与纷繁的纹理似乎也称为史书里的一笺标本……而ai绘画甚嚣尘上， 更是使十余天才能打磨出的色层在眨眼间产生，让百余天才能雕琢出的绘画在几秒内被复刻。

然而，我始终相信，历史掩没岩彩画浮翠流丹的色泽， 却无法吹散她璀璨的光华； ai效法她颜料的绚丽，却无法拥有她矿石天然的瑰丽； 人工智能模仿她色层的丰富，却无法企及她颗粒交织的厚重与轻盈；技术在时间和效率的制高点洋洋得意， 而岩彩艺术始终不紧不慢，“耐着性子”传递画者的情感“耐住寂寞”无声地倾诉中华传统绘画艺术的细致入微与博大精深。

木槿花的花语是温柔的坚韧，她耐得住贫瘠。那么侯老师正是一株盛放的木槿花，她沉浸在她所爱的岩彩艺术里， 夙兴昧旦， 孜孜忾伫； 她不觉得寂寞， 只想多画一撇、多说一句， 这份情怀终将使岩彩从岁月中回眸、洞穿风烟、与当代对视……我亦是木槿，含苞的木槿；或许亦会在某个清冷的月夜或是明媚的午后一瓣瓣绽放。

“木槿花单朵虽然朝开暮落， 可一树花也能盛放一整个夏秋……” 木槿单朵花朝开暮落， 但每一次凋谢，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绚烂的绽放——就像月落日升、秋去春来，也似生生不息的岩彩艺术——此刻的沉寂终有一天被一树繁紫红点亮。

这是侯老师的梦想，也是千千万万个“我们”坚守的理由。

木槿花仍开在我的书桌前，花影潋滟；桌屉里的矿石不言，砂粉却轻盈地飞飏……黄昏中， 夕阳撒好一峡密接的金花， 像长桥，搭向远方， 搭向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