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黎在凤栖宫午睡了一会儿便起身去给萧太后请安。
后宫,太后与皇后做主。
伴读们入宫也要去给太后与皇后请安,不过近日太后抱恙,皇后服侍在侧,便直接去慈宁宫请安。
“啪——啪——”
一下一下,清亮干脆。
萧黎立刻便听出,这是巴掌扇脸的声音。
坤宁宫的宫门旁边,一名太监跪地,头上的帽子歪斜,白净的脸上指痕交错,连嘴角都破了,渗出几缕血来,足见他用了多大力。
萧黎路过时,侧头垂眸看了地上的郑保一眼,眼眸微挑,道:“他犯什么事了?”
一旁的宫女俯身一礼,恭敬道:“他打碎了皇后娘娘从娘家带来的琉璃盏,娘娘罚他在此。”
“伴读们这会儿该去慈宁宫请安,他在这怕是会吓着人,起来吧。”
宫女与郑保齐齐一怔。
“郡主顾虑的是。”
萧黎看了眼身后侧的白苓,抬脚继续往慈宁宫走去。
那宫女冷哼一声:“真是好命,能得长宁郡主的怜悯,起来吧,我会与娘娘说的。”
鹅黄身影已经消失在宫道上,郑保起身,因为跪得久,双腿麻木渗血,身子踉跄了一下,幸好扶着宫墙缓缓向下人房走去。
那便是……长宁郡主吗?
郑保见到萧黎的第一眼,不是赞叹她的美丽,而是钦佩她的气度,超然脱俗,空谷幽兰,可望不可及。
伴读们确实如萧黎所说,不久便在此经过。
*
慈宁宫是历代太后的寝宫,一向不过于奢靡,走的是淡雅极致风。
如今却金玉满堂,雕梁金砖,下属国进贡的不少东西都送到慈宁宫,是以奢靡至极。
沈芷衣换了一身浅粉的宫装,坐在一侧看书,郑皇后有些尴尬地坐在旁边。
沈千柔依偎在太后旁边,眉飞色舞地述说着什么,萧太后眉眼含笑,眼底却冰冷至极,偏沈千柔没察觉。
这热融融中带着点儿窒息的气氛,在萧黎的到来后打破。
萧黎进殿后欲要行礼,上首的萧太后连忙叫停,“娮娮可算来了,快过来,让姑母好好看看你。”
萧黎还是行了礼。
这是皇宫,礼不可废。
“你说你,都多久没来看看姑母了,呦,瘦了,是不是萧烨那小子又惹你不开心……”
萧黎无奈笑笑。
她才两月未进宫,而且她哪里瘦了?
面色红润,腰上都有点软肉,沈玠总是会送点稀奇小玩意给她取乐,燕临经常带她出去玩,有时沈芷衣和她逛街,日子别提多潇洒了。
萧太后拉着萧黎的手唠家常。
说了许久。
“姑母喝口茶润润嗓子,娮娮过得好极了,倒是姑母,可有好好吃药?”
萧太后眼底的冰冷散去了两分,却也只是两分,接过宫人递来的茶盏,茶的清香在舌尖散开。
“还是你体贴,芷衣这个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道和母后亲近亲近。”
沈芷衣这才抬眸,不禁扶额,“母后,我天天来看您,比王兄都勤快,怎么就小没良心了?”
外头的徐嬷嬷走进殿来,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人来了。”
以萧姝为首,七位伴读低头不敢多看一眼,齐齐躬身下拜:“臣女等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众人的礼仪都有严格训练过,挑不出错处,一般来讲,行礼完便会叫起身。
可没想到,上首传来的那道含着笑意的声音,完全没有搭理任何人,而是对着下方的萧姝直接道:“姝儿来了,快起来,有你们俩姐妹在,慈宁宫,指定热闹!”
又拉着萧姝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端正跪姿很费力气。
这一会儿,姜雪宁便觉得膝盖疼,心底把老妖婆骂了个遍。
装什么慈爱?
不就是心里有鬼,愧对年幼丧母丧兄的阿黎吗?不就是怕午夜梦回,亡魂缠身,尊贵日子还没过瘾就走了?
届时朝臣提出替嫁时,你还不是赞同了?犹豫都不带犹豫的。
还立个慈爱的太后人设,真恶心。
最后还是郑皇后开口,想要给伴读们下马威的萧太后才叫众人起身。
萧黎坐在紫檀木鸾凤椅上,转着玉石珠串,场面一时竟还算和谐。
沈千柔正与萧太后诉说着民间的事,忽然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好奇道:“萧大姐姐这串珠吊真好看,是舅舅送的吗?”
话音刚落,萧太后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了几分。
萧黎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只道:“公主比萧黎大上两个月,莫要乱了长幼。”
她自深冬诞生。
沈千柔的生辰是在深秋。
沈千柔有些尴尬,只是这股尴尬并未持续多久,外头便有人通传,说内务府的刘公公来了。
萧太后一抬手把人叫进来,问:“什么事?”
刘公公行礼时把身子弯得极低,手中的锦盒高举,嗓音简细:“太后娘娘说前些日子打碎了柄玉如意,圣上记挂着您,特意吩咐奴才把去年青海进宫的玉如意找了给您送来。”
青海进贡的玉如意?
等等——
姜雪宁眼皮一跳,额头冒虚汗,几乎是下意识看向萧黎。
萧黎早慧,很小便知勇定国公府与勇毅侯府之间的事,如今……
“撕拉”
沈芷衣手中捏着张泛黄的纸页,眼睛有一瞬间的空洞。
怎么会是这个时候?
青海玉如意……
萧太后看过来,疑惑道:“怎么了?”
沈芷衣扬起笑容,摇了摇头,“这页纸有违伦理朝纲,便撕了。”
萧太后点点头,宫人接过刘公公手中的锦盒,呈给萧太后。
玉如意由红玉制成,通体赤红,唯独玉如意头上是一片雪白,刻着一片祥龙云纹,独具匠心,难得珍贵。
萧太后拿到手里,便十分喜欢。
刘公公紧接道:“圣上听闻郡主丢了块玉佩,亲自去库房找了只镯子赠予郡主。”
萧黎一怔, “长宁谢过圣恩。”
宫人把翡翠绿颜镯呈上,圈口合适,色泽清透,晶莹水润。
萧黎拿起翡翠镯,细细抚摸,手感冰凉,是难得的翡翠种。
下一秒,萧黎好像摸到一行字,当细看完翡翠上极小的字后,萧黎脸色一变。
萧太后的笑容已经凝固,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玉如意的背面,面色骤然变得铁青!
玉如意背面刻着两行字——
三百义童,惨死何辜?
庸帝无德,敢称天子!
“大胆!”
萧太后勃然大怒。
旁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已劈手将玉如意摔了下去,砸了个粉碎!
碎掉的红玉滚到萧黎脚边,萧黎面色平淡,弯腰捡起碎片,“义童”两个字映入眼帘,萧黎的目光更冰冷了,攥紧了红玉碎片,锋利的碎片嵌入肉里,丝丝鲜血溢出。
沈芷衣不动声色地拿起被萧黎扔在桌案的翡翠绿颜镯。
这种款式的镯子送出,是有意给萧黎选亲,方才沈芷衣瞧萧黎面色一沉,才拿过来看看。
细小的楷字刻在剔透的翡翠镯上,寻常人难以发现。
血亲尽散,稚子何辜?
这正好与把柄玉如意对上了。
沈芷衣怒气横生,犹如一块铁烙印在心房,一把将镯子丢回桌案,郑皇后心惊胆战的,大佬们齐齐发怒,这镯子和玉如意,到底有什么关窍?
然后,郑皇后也怒了。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宫人们的饶命哭嚎中响起。
一小截翡翠滚落到毛绒绒的波斯地毯上。
郑皇后心底揪心,费力地将萧黎手中的红玉碎块夺出,可当她看到“义童”二字时,脸色竟比萧黎还差。
“郡主乃天之骄女,受神佛庇佑,龙中鸾凤,怎可相信此等谗言?”
萧黎看她一眼,自嘲道:“神佛庇佑,说的好听罢了……”
沈芷衣伸手欲要抓住那抹虚浮的鹅黄背影,却只碰到了衣角,飘渺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沈芷衣的心狠狠地触动了一下。
……
凤栖宫。
一声怒吼惊动了枝头的鸟雀。
女子横铁不成钢地怒视身前站立的素衫女子,眼底却是一片惶恐和不安。
“和亲是我的命运不是你的!”
素衫女子抚摸着碎成两块的玉佩,并未受对方到情绪的影响,平静的,宛若一块被打碎的美玉。
“那我便夺了你的命运。”
……
“芷衣,这玉你收好,我想,它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保护你。”
“阿黎,阿黎,不要去和亲,不要去……”
女子几近哀求,哭腔声引人怜惜,却未能换回盛装公主的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