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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四十五岁的那年，父亲的身体终于撑不过终日的寂寞而病倒，我记不太清当初他当初是如何拖着病体还在照顾廊下的那群老伙计们。直到后来父亲病得稀里糊涂连我也记不太清了，只有在少有的清醒的两个时辰里叫我替他照顾一下仅剩的那只黄鹂。那只羽毛斑驳的鸟儿同父亲一样老去，如若不唤它的名字，他就不会靠近。没有办法我只能去问了父亲为它起的什么名字，父亲淡然一笑答道：它叫鄂顺。

父亲笑的如此灿烂，欣然望着廊下处的金丝鸟笼，我附和着一同笑着，双手紧握他的左手，一滴热泪落在他的手背。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口中听到他提及故人的名字，我突然想到困在梦魇里郁郁而终的武王，我不知朝歌的那八年对于质子们说到底是怎样重要，以至于周天子因此英年早逝，而如今他们要的是我父亲的性命。

叔父马兆退隐回家种田已有数十年，如今也有七十岁，听闻东伯侯病危撇下田里农活凭一双脚走到了东鲁城。我出城迎接他的时候向下看到了他赤着的一双足，不禁询问：叔父的履呢？

他从身后的背篓里掏出一双草鞋，鞋底子处早已磨破，显然是不能够再穿。“什么履，有双草鞋也就足够了”

我心中酸涩，马兆与父亲同在朝歌为质，他是质子旅东方阵百夫长。他同样也是克殷后东方阵唯一活下来的百夫长，我小时候还是很敬重他，直到我十五岁那年他为了荣华把女儿送去了齐国做媵女。因为我的父亲极其疼爱我，甚至我的祖父也爱父亲所以像马兆如此之人，我嗤之以鼻。三年后，马兆的女儿难产而亡，他却表现出一副心痛的模样，拎着一把大刀就要杀去临淄。父亲将他拦下亲手写了一封国书递给了当时的天子姬诵请求给马兆女儿名分又将遗体运回了东鲁，此时她不过十六岁。

后来我没有再见马兆，只听说他回了鲁国乡下种田去了。如今我再次见他，他的精神是那样的好，除了样貌上有些衰老，但仍耍的了大刀。

我留他在府上喝酒，酒过三巡我提到了他那难产而亡的女儿。他偷偷拿粗布麻衣袖子摸着眼角清泪“傻小子”

“叔父何意？”

“当年齐侯要你入齐为质，你父亲不愿意，齐侯便要东鲁城北一百里为交换。”

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继续说道“姜文焕请求削爵的折子走到宋国时被我拦下，我不能看着东鲁的封地被他们吞并，更不能容忍祖宗们守下的家园因此消亡，我对不住我的女儿，我把她送去了齐国为质”

“姜爰，你该庆幸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孩子。你父亲把你养的像鄂顺一样，至纯至善，给予你无尽的爱也从未强求你娶妻衍嗣绵延。”

“从姬发死去那天开始我就意识到，姜文焕似乎早他一步死去。他不再想要守着这片故土，他守着的只有你这个儿子。所以姜爰，不要袭爵了。”

马兆第二天离开了东鲁，我要送他一双履，他只求一双草鞋即可。

父亲如今已经不能下地了，我处理完公务一直呆在他的床边，他常提起我小时候的事情。“你小时候莽撞得像当年的殷郊，身型像崇应彪，口吃则像鄂顺”

我拢了拢炭火，在昏暗的火光下慢慢凑近父亲，“我穿上蟠螭纹的衣裳明明最像父亲”

父亲被我逗笑，大手抚上我眼角的皱纹处“我儿笑起来最像我”

父子俩人开完玩笑，父亲突然严肃得交代起了身后事“我死后，为我烧五个陶俑，他们的衣裳要雕上饕餮纹、虎纹、象纹、蟠螭纹还有凤鸟纹”

“葬礼不要铺张，我为我自己选了南处黄河边一个吉穴，所以不用葬入先祖之处…”

父亲他平静的交代他去后我该如何应对吊唁的耆老，他早早忘却我年逾四十的事实。

“处理完这一切，你便不要袭爵了，去种田也好做门客也罢。”

我红着眼框跪在床边，父亲到了弥留之际。他懒懒地睁开双眼屏退了满屋子的亲友独留我一人，他颤巍巍举起右手指着廊下处，我跑去摘下那只鸟笼，那只鸟雀由于惊吓扑扇着翅膀。他摇了摇头却又张不开口。

我在廊下发现了机关，发现了这存在于东伯侯府内的密室，我顺着密道进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巨大的饕餮甲。领口处赫然是一大片浸透的褐色的痕迹，似是血迹。当年武王下葬我见过的饕餮甲比这个整洁许多，今日这副十分狼狈，头顶上的缨饰也丢失了。我不知道这部盔甲原先的主人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搏杀最终死于割颈而亡，我只懂得他肯定为了他想要保护的人而奋起反抗，即便结果是被杀，但如此结果他无悔。

我换上了这副盔甲走出密道回到父亲床前，他长长舒了口气欣慰的点了点头。他推了推我，想要我离开，离开东鲁，离开大周。

“披坚执锐，荡伐四方”

“修我矛戈，斫彼豺狼”

这是我从马兆处学来的质子军歌，我不知音调如何，只得凭感觉吟唱出来。

父亲从枕下掏出一个木盒子放在胸前，呼吸渐弱，慢慢阖上了眼睛。

恍惚间我似是见到了那朝歌的五位少年在草原上肆意追逐落日的场景，父亲他挥舞着马鞭，姬发执弓，殷郊配鬼侯剑，崇应彪扛着一把大刀，还有落在后边追逐部队的鄂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