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渺茫，冬雨寒风如刀刺骨，楚天孤院，千山暮雪如箫悲鸣。
“啪——”一声脆响，白瓷茶盏立时四分五裂，躲在窗下的小人跟着抖了一下，又不甘心，踮脚偷眼朝里望去。
坐在上首的阮玄有着一张不怒自威的脸，此刻因为愤怒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威严，握着黄花梨木椅的手微微颤抖，面上却朗声一笑，“空手套白狼，无锋真是好算计。”
小人趴在窗沿边，听到“无锋”二字，眼睛一亮，心想原来他是无锋的人啊。
隐在面具后的眼往窗外一瞟，吓得小人立马蹲了下去，黑袍人勾了勾唇角。
他移回目光，略微垂首，随意朝上抱了一拳，语气泛泛，丝毫没有尊敬之意，“阮掌门，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孤山派昭告天下武林，归顺吾无锋，尊夫人的病自会化险为夷。”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阮玄一甩袍袖，凛然道，“天下皆知我孤山一派奉的是宫门正道之令，岂会跟你们这些魑魅魍魉混为一谈，你们趁早死了这个心吧！”
可笑的宫门正道，他嘲弄得笑了笑，抬眸凝视上方，“阮掌门莫要意气用事，误了尊夫人的命。”
说完看似随意地瞥了眼窗外，姿态越发从容，语气更显儒雅随和，“令爱龆龀之龄，没了娘亲，岂不可怜？”他笑道，“还请阮掌门思量清楚，区区江湖道义，虚名而已，莫要自误。”
“彭——”身下椅子瞬间往四处崩开，阮玄吼道，“你敢威胁我？就不怕今日走不出我孤山派的山门？”
黑袍人衣袖翻飞，脚下却未动一步，抄手稳稳立在大殿之中，阮玄一惊，方才自己用了五成的功力，竟没让他移动分毫？
虽然他身量颇高，又暗自用功法改了声音，但阮玄毕竟行走江湖多年，还是听出了面前之人年龄至多不过十三四，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功力，他暗暗对无锋的实力又多了几分警惕。
黑袍人拂了拂飞落在衣袍上的木屑，不以为意地淡然道，“阮掌门不必威胁吾了，如若吾想走，整个孤山派加起来......”眼眸中精光一闪，“恐怕今日都留不下吾。阮掌门此番做派，呵，徒添笑料罢了。”
被说中心事，阮玄怒目圆瞪，手背隐隐有青筋跳动，“小小年纪，如此狂妄！我看无锋才是徒有虚名！”
他开口大喝道：“来人，送客！”
话音一落，一位面上带疤的仆从由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先是垂手向阮玄一拜，而后才回身朝他低语：“请。”
他没动，看了眼他面上的疤，了然一笑，正要抬步离去，似是想到什么，忽然往窗外看去，果然抓到了那双澄澈明亮的黑眸。窗外小人似乎没想到他会在临走前突然望过来，眼中满是慌乱和震惊，又有着被识破后的心虚，她慌慌张张往下一低，不见了身影。
这少不经事的模样他觉得甚是有趣，不由摇了摇头，轻轻笑了起来。
算了，今日就当自己善心大发吧。
如此一想，他便停住了脚步，回头对着阮玄说道：“阮掌门，尊夫人得的不是病，而是中了毒，此毒名为'零落'。”
话还未完，惊怒声响起，“你们竟如此卑鄙！”随后飞身向前，伸掌扼喉，“说！解药在哪？”
少年足尖一点，往后掠去，拂手荡开他的手掌，低呵，“阮掌门气急攻心，竟忘了零落可是宫门独有！”
话一出，掌风随之一滞，衣袖甩了几圈，阮玄背手落定，冷冷开口：“就算是宫门独有，我怎知不是无锋的离间之举？你们无锋向来喜欢做这些丧尽天良之事，派人潜入宫门偷了毒药，也无不可。”
少年听到这话，也有些生气，玄色衣袍无风自动，良久才渐渐平息下来。
“罢，吾言尽于此，阮掌门好自为之。依吾看，阮掌门是三生有幸才遇上吾，若是换了吾其他同门前来，怕没有这般好说话。”说完，他一震衣袍，转身迈步而去，跨门而出的那刻，一声幽幽的叹息传来，“可惜，你这样的人，竟是无锋。”
少年人的脚步不起眼地顿了顿，面具后的面色一凝，倏而又恢复平静，他看了眼身旁引路的刀疤仆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去。
天下武林正道，全是如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自以为是，不知吾的过往生平妄下论断，他又怎知，自己不是乐在其中？
深沉的目光望进山中暮雪，如此寒凉的天色，像极了无锋的山谷，玄廊外的雨雪迷蒙，纷纷扬扬飘落在他的玄色袍子之上，墨色的发也染上了点点新白。
“老奴傅深，参见少主。”引路之人回身跪拜，声音喑哑如刀斧劈过。
少年人并没有出声回应，反而侧身向前，胳膊搭着悬崖廊道上的凭栏，凝视着这空山莽雪，许久才唤道：“傅伯，起来吧。”他恢复了少年人的声线，如清泉悦耳，又自带上位者的威严，他悠然提醒，“傅伯唤我少主可是逾矩了，我可还没过鬼谷试炼呢。”
傅深起身在他身后站定，“少主天资聪颖，武学精进，通过试炼是迟早的事。”
他望着少年人略显单薄的背影，深知里面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力量，这位少年，是他心中唯一可称得上是天纵奇才的人！五岁就在医道、剑术、刀法、幻术、阵法上展露天赋，也不知现在他专修哪门？或许？傅深大胆猜测，或许这些他均有涉猎？
少年人听到他的奉承，不置可否地哂然一笑，说道：“傅伯别猜了，伤神。”
傅深心神一震，连忙低头，“少主见谅，老奴乍一见到少主，欣喜万分，这才走神了。”
他不禁在心里补了一句，加上这能通人心的观察力，此人成为少主也就是早晚的事。
“无妨，只是傅伯......”少年人转身注视着他，“此时暴露身份与我相认，也不怕这孤山派听去？”
“少主说笑了，老奴潜入孤山派数年，岂会不小心，更不会毫无作为。”说到这，傅深颇为自信，遂抬头瞄了一眼面具下的黑瞳，见到他瞳色渐深，慌忙匆匆低下头去，“禀明少主，此处孤山派的岗哨早已是我们无锋中人，加之此刻山风雨雪颇大，夜色暗沉，他们自然是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的。”
少年人心下一沉，暗暗心惊，无锋竟然数年前就开始布局了？看来门中那几位所图甚大啊。
面上却不显，淡淡点点头，“很好，我回门中自会向几位长老禀告，事成后，定会论功行赏。”
傅深脸上一喜，朝下拜去，“谢少主。”
他打量着少主的神色，少年人察觉到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问道，“还有何事？”
“禀少主，方才您在大殿上......”还未说完，“放肆，吾想做什么还需要你同意不成？”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担心，您回门中会因此事受罚啊。”
“这还轮不到你来操心，受不受罚......”他冷冽地觑了傅深一眼，语气也有些冷，“此事自会有几位长老定夺，莫要以为你之前照顾过吾一年就能得寸进尺！”
“少主！老奴绝没有此心啊，少主明鉴！”
他正想回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神情一怔，是她？随后话音一转，“你先下去吧，吾自会下山，莫要被人察觉了。”
傅深虚惊一场，俯身拜了下去，“多谢少主，老奴告退。”
少年人见他走远了，这才脚下一踩，翻身掠到一旁的树上，静静等待着。
不一会儿，一道青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小女孩手拿一枝梅花，上面还落着未化的几点雪花，她小心翼翼呵护着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奇怪，我明明看到傅叔叔领着他往这边走了啊，怎么就不见了。”她喃喃自语道。
“你在找我吗？”他跳下树来站定，忽然出声问道。
“啊！”小女孩被吓了一跳，反身怒视着罪魁祸首，“你怎么吓人呢！”
少年人压根没有吓到人的自觉，倒是十分爽朗地笑着，只是在见到她红了眼睛之后，这才无措地连声抱歉，“对不起啊。”
听到道歉，本是一分的委屈也变成了十分，嘴一撇，泪珠子就挂在了长长的睫毛上。
“诶诶，你别哭啊，我最不会哄小女孩了。”他慌乱地从怀里掏出帕子，想帮她擦眼泪，忽然想起师父说男女授受不亲，伸出的手慌忙一顿，“喏，给你，快擦擦，别哭了，是我不好，不该吓你。”
小女孩接过手帕，边擦边小声嘟囔：“你是坏人，刚才爹爹生气也是因为你，你还跟爹爹打架。”
少年人心里冤枉，明明是你爹打我，我都没还手好不好！我好心告诉他救你娘的方法，他不感恩戴德，立马加入无锋就算了，还讥讽我是无锋的人！他看了眼她圆嘟嘟的脸，算了，不跟你计较，看到她拿在手里的梅花，心中一动，“既然我是坏人，那你还拿着我摘给你的花干嘛？想要送给我吗？还有啊，我都要走了，你还巴巴地跟着追出来，不怕你爹爹罚你啊？”
一说花，女孩慌张地把手背到身后，欲盖拟彰地嗫嚅道：“谁说要送你了。”
想到今早她因为娘亲生病，偷溜出来，想要在山上摘几枝梅花送给娘亲，想着看到这些花娘亲能开心一点，没成想山中突然下起了雨雪，她花没摘成，反而把自己弄了一身泥水，竟还迷了路。
她抬眸瞟了少年一眼，幸亏碰到他，想到这，她心一横，伸手一递，“这些是我新摘的，送你了。”
少年人本就是想逗逗她，没想到这些花竟然真是要送给自己的，他的心一软，尽管廊外还是风雪交加，他却觉得暖暖的。
他珍重地接过这几枝梅花，颔首道谢，想到门中之人说过，收到女孩子家礼物的时候，需要回礼，他又慌慌张张地摸遍自己的全身，伸出胳膊握拳送到她面前，看到她不解的眼神后缓缓张开五指，掌心里乖乖躺着一颗糖，他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我就只有一颗糖了，算是梅花的回礼可好？”
小女孩伸出两根手指捏起他手中的糖，糖果似乎有些被体温焐热了，软绵绵的，她倒也没嫌弃，高高兴兴送进嘴里，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许下诺言：“这个糖果太寒酸了，下次，下次我一定寻一个礼物，重新送你！”
见他双眸明亮就差指天发誓的模样，小女孩笑出了声，含糊不清地说：“好啊，下次你来，可不许食言！”
两个人都没想下次到底是什么时候，也没想下次少年要怎么来，因为女孩知道这个山困不住少年，而少年知道，女孩一定会在这里等他。
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看她蹦蹦跳跳的越来越远，不知怎么的，他的心也跟着远去了一样。
突然，女孩停了下来，回身跑到他面前，俏生生地问道：“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少年一愣，下意识的形形色色各种名字从脑海里翻滚而过，似乎在犹疑自己到底要不要告诉她自己的真名。
他的真名是不能轻易告知外人的，师父说无锋之人，是暗夜里行走的鬼魅，一旦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下，等待自己的就只有死亡。
少年望着面前这期待的双眼，只是一瞬，便做出了决定，他缓缓开口：
“池渊，我叫池渊。”
女孩听到回答，满意地点点头，“真好听！”
少年反问道：“你呢？”
她娇笑着向前跑去，声音随着山风丝丝缕缕传了过来，“娘亲说，女孩子家的闺名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她银铃般的声音隐匿在寒风之中，若不是他从小训练听力，便听不到了，“不过可以告诉给我未来的夫君！”她回眸一笑。
少年黯淡下去的目光瞬间又亮了起来，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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