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所谓生死，转头一瞬。

所谓再见，遥不可及。

冀州的那场大雪已下了数日，连日不曾变过的阴云盖顶让墨筠的心里愈发的不安。她穿着厚重的盔甲接过军医递过来的汤药，雪已没过了她的脚踝到达了小腿下方，这使她走起路来有些吃力。

汤药送到她手上时，军医盖了个刻着饕餮纹的小木盖，防止有什么东西落进去。外边的东西是进不去了，但里面那股苦涩的气味从边缘渗了出来，钻进她的鼻腔肆意冲撞。

墨筠认为气味这个东西异常奇怪，就算是用五六层东西包着、盖着都能让人闻得到。前些日子殷郊从临时搭建的庖屋出来时，她隔着很远便能闻到从殷郊身上散发出来的糕饼香气。她把殷郊带进营帐，然后趴在他身上嗅来嗅去，终从胸口处搜出来用布包着的三四个糕饼。

“吃吧，给你带的。”殷郊将手上的糕饼碎屑吸进嘴里笑着说道。

大军之中，战场之上，莫说是糕饼，就连一口热汤有时都难寻来，这等费时费力的娇贵食物，临时搭建起来的庖屋是不会做的，想是行军前二王子妃殿下让他带着吃的。

朝歌温暖，冀州冷寒。墨筠实在是想不通这些小糕饼是如何熬过了暖熏寒侵，过了如此远的距离和如此长的时间后还是如此香甜。

殷郊拍掉手上实在吃不进嘴里的碎屑笑着继续催促她快些吃。

“二王子妃殿下带给你的？”

殷郊点着头拿起一块糕点望她嘴里塞，她不张嘴后退了一步问：“你可吃了？”

“吃了。”

墨筠没有言语只是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随了他的父亲和母亲，深邃明亮，但又与他父亲锐利无畏和母亲温顺慈爱的眼睛不同。他的眼睛如黑夜之中缀在高空之中的明星，温柔明耀。

她很喜欢他的眼睛，从来朝歌的第一日就很喜欢。

糕饼只是闻着香甜吃起来并不可口，除了饼皮外其他的几乎无可入口的。或许这些糕饼并没有熬过长时间的暖熏寒侵，馊掉了。

那些糕饼，她勉勉强强地吞了一个，剩下的又让殷郊都带走了。

走时，殷郊一步三回头的问真不要了吗？虽说味道不佳，但可比这连日来吃的煮黍好多了。墨筠摇着头推着他快走，早些入睡，明早继续行军。

殷郊的一块糕饼让久不曾病过的墨筠上吐下泻了三、四日。白日里她趴在马背上跟着队伍前进，夜间军队驻扎时殷郊就守在她身旁，看她喝完汤药，直到她入睡才回去休息。夜晚她总想出去看看，殷郊便背着她出去游走在将士和营帐之间。她可以走路，但殷郊倔强，非要背着她。

姬发执剑在旁跟着，絮絮叨叨地说着白日里的兄弟们谁与谁交好，谁与谁争执，谁又与谁约定大捷后决斗。

姬发是西岐西伯侯嫡次子。初见时，八岁的墨筠同其他几个诸侯的女公子，坐在刻有孤竹图纹的马车底下捏着手帕默默垂泪。遥遥一望，只见远处的孩子堆里站着一个背着箭囊的少年，意气风发的说着什么。她哭得认真，只是匆匆一眼便把注意力又放在了哭泣和其他几个哭得痛苦的别家女公子身上，哭声将那方的声音盖了个严严实实。是以，墨筠根本未将一只脚踏在石头上的姬发的话听进去。

后来相熟，姬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问她是否还记得到朝歌的第一天他说过什么。

“日子久远，记不得，哭声太大，听不见。”墨筠啃着手中的果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雉鸡血道。

姬发叹了口气重复着那日的话。那时，墨筠才真正知道，他是自愿来朝歌的，他要做大英雄，要做同殷郊父亲一样的大英雄。

为何来朝歌就可以做大英雄？在别处不可以吗？况且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怎么能成为英雄呢？

东西南北合八百诸侯各遣其子入贡大商，是为质子。无子便遣女，无女便送兄弟。是大商掌控诸侯的人质。亦是诸侯遇难时可以最先舍弃的棋子罢。所以人质要如何成为英雄呢？

“以后我做了大英雄，就不会让你像那日一样哭泣了。”姬发抬手用袖子把她脸上剩下的血痕擦了干净，然后笑着说。

墨筠牵过姬发的手轻道：“走吧，去与殷郊和姜文焕他们比比谁猎的猎物多。上次输了，这次必能赢过他们。”

彼时的墨筠并不相信姬发能成为什么英雄，但她也并不想否认姬发的愿望，所以她不接话。人生在世，总有些愿望的，无论是否能实现，总是要有些愿望和希冀在才好。

许多年后，墨筠依旧会想到那个要做英雄的少年。她开始后悔，如若当年搭了话，是否会走向不一样的结局。

殷郊背着墨筠在营地间转悠，并不走远。累了便换姬发来背，但多时都是殷郊。

殷郊的自责全都写在他那张好看的脸上。

墨筠病的第一日夜间，与她交好的质子们都挤进不大的营帐里来看望她。她是朝歌军中为数不多的女子，又是此次伐冀大军中唯一的女百夫长，是不便与男人们住在一处的，所以主帅特许她可以有自己的小营帐。

夜间休息，男人们十几个人搭着一个大营帐，她一个人默默搭起自己的小营帐。殷郊和四大伯侯的儿子们总是宿在一个营帐里，他们搭得很快，为了有时间去帮墨筠，但无论他们如何，却始终比不上墨筠搭自己的小营帐快。

殷郊后来有一次先跑去找墨筠，墨筠不搭话不干活，也不许殷郊伸手帮忙，偏要他先回去搭自己的营帐。

大家临行前多多少少都带过一些药石和补品，都分了些来予墨筠。后又说了些闲话，便各自散去，独留姬发一人在营帐里等着汤药送来。

还没等汤药来，卸了甲的殷郊便红着眼眶冲进了小营帐。

他从怀里把剩下的糕饼全掏了出来，一股脑地往嘴里塞。边吃边哭，边哭边含糊不清地跟祖宗告罪。

墨筠慌了神，连忙叫姬发拦住他。那些糕饼已经坏掉，她一人吃了已成如此，若是殷郊再如她一般病了，可不得了。主帅曾示意过，若她支撑不住，自此回朝歌。军队打仗，怎可留有一病弱缠身的将士在军中，岂不拖人后腿？若他也如此，恐是主帅也要怪罪下来把他们遣送回朝歌了。

但殷郊没有病，身康体健，甚至在与崇应彪比试之时依旧打成了平手。

墨筠开始对着姬发说玩笑话：“我看呐，是他不愿让我同行才故意做出了难吃糕饼让我害病回朝歌。可我不怕，我快好了。”

姬发握着剑也打趣道：“早知我也做糕饼给你吃了。”

墨筠病好的那日，殷郊又哭。

殷郊很爱哭。墨筠总也搞不明白殷郊这样大的眼睛，这样深的眼窝，为何连一滴泪也藏不住，总是眼眶一红，泪珠子就滚球一样往下掉。

她倚在临时搭起来的简易木榻上，笑他哭起来难看。殷郊听了擦去脸上的泪水，坐在榻边拉过她的手说他已向先祖发誓，若她能快快好起来，大捷之后就托父亲向孤竹君求亲，护她一生。

“不可！”

“不可！”

墨筠与姬发异口同声。

“墨筠的身份如今还是有些尴尬，还是等她回孤竹做回女公子时提更好。”姬发敛了神色淡淡道。

姬发很是聪明，总能想到旁人所不能想的事情。墨筠与他想的一样，如今这样的身份，在朝歌结姻亲，更是要与王孙结姻亲，并不大稳妥。

墨筠拍了拍殷郊的手：“不若再等等。”

墨筠的病彻底好转的那日清晨，崇应彪适时上前来挑衅。

“这样弱的女人，留在军中作甚？不如早些滚回朝歌去吧。”崇应彪这个人就是这样，一向争强好胜，嘴上不饶人。

墨筠不与他计较，默默收好自己的营帐和物品，将盔甲穿戴整齐后拿起佩剑对着他比划了几下。

墨筠被摁进泥地时，崇应彪一把将剑插进地面，然后翻身仰躺在泥地里，咬着牙道：“病了这几日，力气怎么还长了这么多，真是废了老子好大一番功夫。”

崇应彪喜欢与人打架斗嘴，更多的时候是斗嘴，有时候斗急了便打架。他与质子营的每个人都打过，有时候单挑，有时候群殴。后来打多了，大家也都知道了他什么脾性，便都绕开他走，就连姜文焕和鄂顺这两个好脾气的人都被他折磨得要用学锻剑的借口逃开他。

这些人里，他与姬发打的次数最多。他来朝歌与质子营的每个人都打了一遍后，终于找到了自己最看不上眼的人。

他总是寻摸着借口与姬发搭话，搭上后话里话外又总是贬低，惹恼了姬发便又打架，下狠手。如此往复，姬发看到他便生厌。

姬发叫他屠户，他叫姬发农夫。两个人都不否认对方对自己的称呼，但两人都不痛快，所以便常常有人看见崇应彪和姬发在一众质子的欢呼声中打的不可开交，最后双双负伤。

崇应彪是北崇人，越长大，块头就越大。年少时，体型相差无几的质子们还能凭着武艺技巧的高低，真正的一较高下。墨筠那些年也曾数次将崇应彪踹进马棚里。

但随着时间推移，大块头又善武的崇应彪占足了优势，就连姬发都鲜少能赢崇应彪。姬发不服，就约着又战，屡战屡败，依旧不服。

有一次，屠户和农夫并排坐在大圆木上等着墨筠给他们后背和后脖颈的伤口上擦药。两个人也依旧不安分，用受了伤的手互相推搡。直到墨筠回来，忍无可忍地把两人的脑袋按到水里才停歇。

屠户和农夫，真是让人头疼。墨筠使劲搓着两人的伤口叹息。

“你可开心了？”墨筠从泥地里爬起来，一张脸上全是淤泥，发也松散了，她找回剑鞘将佩剑收好。“不开心也无法子，该启程了。”

崇应彪坐起身拔出地上的剑在自己眼前晃了晃，面上傲慢之色陡增：“手下败将。”

真是讨打的屠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