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洛阳

宇文成都霎时站了起来，深刻眉眼全是欢喜：“阿嫽，你应了我？”

姜嫽送了他一个美人瞥：“你也可以当作我什么都没说。”

既然答应了，姜嫽自然不会食言，但是她傍晚刚刚吩咐完开始备嫁妆，就听得外面一阵嘈杂，不一会儿，便有人前来叩门。

侍女打开门，就看见一个面白无须的小黄门站在门口，他背后是一队禁军护卫着一个穿着太监服饰的宦官，最前面走着一匹马，马上面供着一份圣旨。

小黄门见她开了门，满脸堆笑：“姑娘安好，还请开门，请姜小姐来接圣旨。”

侍女暗暗吸了一口气，命人引到大厅好生招待，一人塞了一包银票，笑道：“我家姑娘正在后院，还请天使稍等，待姑娘换了正经衣裳再来接旨。”

那大太监摸着荷包塞着的银票，笑得眯起了眼，完全不介意多等一会儿：“咱家不着急，人生大事是应该隆重些。”

他说得已经很明显了，而接了圣旨之后，圣旨也确实就是姜嫽想的那道圣旨，赏赐完来贺喜的侍女小厮，她难得有些失神，微微吸了口气，侍女笑着打趣：“姑娘中午才答应了宇文将军，晚上赐婚圣旨都求来了，可见那位大人是迫不及待要娶您呢。”

“可不是嘛！我就知道，宇文成都一定会请旨要娶姜姐姐的！”如意穿着小黄门的服饰从角落里蹦了出来，姜嫽何其细心？她早就发现了如意混在队伍里，还特地下了命令，否则如意在内院走不了一步就会被抓住。

姜嫽装作被吓到的样子：“如意？你怎么在这里？”

如意洋洋得意地讲述自己是怎么在宇文成都第二次进宫时察觉到不对，又是怎么尾随宇文成都进了大殿，然后又是怎么用自己藏得小黄门的衣服混进队伍里。

姜嫽笑着扶额，她敢保证，无论是杨广还是宇文成都，恐怕都知道她在偷偷跟着，她这姜府外面恐怕现在都是大内高手了。

她却没有戳穿，只是留兴奋过头的如意在姜府住了一晚，两个姑娘钻了一个被窝，如意睡不着，姜嫽也有些难以入眠，隔了一会儿，如意悄悄问她：“姜姐姐，你睡着了吗？”

姜嫽悄声回她：“没呢。”随着她话音落下，如意悉悉索索地朝着她靠近，然后说：“姜姐姐，他有没有胁迫你啊？”

如意兴奋了半天，这会儿才想起了这个问题，担心不已地询问：“姐姐，他不会是逼着你答应了，才去求圣旨？”

姜嫽哭笑不得：“没有。”她伸手摸了摸如意的头“我应了他，是因为我心中也欢喜他，愿意和他共结连理。”是很喜欢他，以至于无惧一切麻烦，难得冲动地应下了求亲。

婚期就定在七个月之后的秋季，秋高气爽，有了婚约，宇文成都隔三岔五都送些东西过来，有些是天下罕见的奇珍，有些算不得多珍贵，却也能看出用心和匠人的巧思来。

然而，政治是永不停息的。

这一日，姜嫽将睡未睡地倚在窗下，闲看窗外白云悠悠，一身苍烟落照的衣裳映衬出曲线风流，外面的侍卫小心地敲了敲窗户，才得了她一声：“讲。”

“姑娘，有两个消息。”暗卫以最简练的语言说完了杨广即将修建东都洛阳和秦琼的事情。

“东都洛阳？”伴随着细微的衣衫摩擦的声音，窗中的女子支起身子，声音还有些模糊的睡意：“我记得，先帝的确想过修建东都作为另一个行政中心……只是当今没有这个必要……”

她微微蹙起眉心，一双桃花眼半睁半闭：“向工部的那几位大人多打听打听消息，谷峯幸……倒不必动用。”她沉吟片刻，盘算了一下可用的人，如今科举不糊名，若无后台，考上的概率便微乎其微，这也给了她钻空子卖人情的余地，一年前先帝身体尚好时曾开一科，其中赐进士出身者受她恩德的有六人，进士及第者榜眼宋书青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多年未中，姜嫽便给当年的考官去信一封，才叫他考上了。

此时并无翰林院一说，宋书青于户部任正五品员外郎，其余几人要么于各部任九品司务，要么外放为地方官员，谷峯幸正是工部司务。

“至于秦琼那边……唔，这些人最讲义气，可能会闹出些乱子，让我好好想想……”

一个模糊地计划在她心中勾勒而成，她闭上了一双眼，就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入眠，春风袅袅，日光为雾气所遮，也能照出榻上海棠春睡的女子细腻均亭的皮肤身段，眉目间仿若藏了三春之花，鸦青发丝垂落，无人可掬一捧在手中。

然而，待到数日之后，姜嫽就彻底将秦琼一行人忘在脑后了，她跪坐在榻上，桌子上摆放着一张图，东都规划图出自将作少监兼工部尚书宇文恺之手，内容本也不是什么机密，她很轻易便拿到了一份拓印件。

她久久沉默不语，眼神中冷意泠泠。

想当年，文帝尚在之时修缮大兴城，唯恐民生受损，仅仅修缮了外郭和城墙，且将工期延长至数年，平摊下来，几乎不会造成什么负担，而如今龙椅上做的那位，竟然想要在一年之内平地起高楼，将洛阳修建成为东都！

姜嫽手指轻轻拂过图纸之上皇城的位置，那里的宫殿壮大雄伟，就连柱子也是超乎寻常的粗，而这种大木仅在江南产出。

为了修建这座城池，要运来数不清的大木，华贵非常，但是也沉重非常，若是运送使用木毂甚至会因为过于沉重而摩擦起火，只能用铁毂，一个铁毂只能用一二十里便也会报废，除去运送大木的人之外，还要人扛着铁毂在一旁等候，待到铁毂报废，就立刻换上新的。若说铁毂尚可回收重新融化铸造成其他物件，损耗虽近一半，尚且在可以容忍的程度，那么——

“他准备征多少劳役？”

汇报的暗卫额头触地，连嘴唇都似乎能感受到地面的寒意，微微颤抖：“每月役丁二百万。”

“每月役丁二百万。”姜嫽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旋即掀翻了面前的小几，勃然大怒“好一个每月役丁二百万！”

“杨广是疯了吗！他不想当皇帝了？！”

这句话，也同样从各个世家家主口中说出，清河崔氏的家主崔载道面色铁青，他手边的那方平日里宝贝得不得了的砚台如今正碎在地上，而在这滔天怒火中，还带着一丝隐秘的害怕和恐惧。

难道隋朝又要灭亡了吗？又要迎来朝代更替了吗？

君不见昔日“王与马共天下”的太原王氏和司马氏，王氏虽然尚在大世家之列，却已然是日薄西山之景，司马氏更是消失无踪。

崔载道按着桌案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他想起了很多，他想起自己的一位姑奶奶，堂堂清河崔氏，正因为在频繁的朝代更替中颠沛流离，不得不下嫁给庶民……

他想起当年谢氏一族在战火中惨遭屠戮，自此没落，甚至就连祖坟都被人挪用了。

如今清河崔氏已经是顶级世家，科举不糊名，与白送世家官位无异，根本不需要赌一次淝水之战！

而其余世家家主之间的态度大同小异，唯有些许拎不清的中小世家做着王朝倾覆后一跃成为顶级世家的白日梦暗中推波助澜。

不管如何，各个世家开始存储粮食、购买兵器，甚至购买农具融化成兵器，在民间宣扬陛下即将每月征召二百万劳役的消息，乘机捞了不少浮户，更大胆些的，干脆往运送队伍里安插自己的人手，预备偷偷将废弃的铁毂转运回本家。

姜嫽听闻了这个消息，微微吸了一口气，无力道：“给他们行个方便。”

她能做什么？她就算能够将势力迅速膨胀的世家暂时弹压，那之后呢？杨广幡然悔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大的可能是死不悔改，仍然横征暴敛，那么世家做大就是必然的趋势，与其这般，倒不如让世家把天下百姓隐于自家中，就算被盘削，好过在劳役中死伤过半。明面上的人口越少，被盘削的人就越少。

更何况……若是事情当真走到隋二世而亡的地步，那世家的势力越大，会被其收入户籍中的隐户就会越多，在战乱中至少还有地可种的人就会越多，战争结束的就会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