践祚前后

京师殿帅府的军士以宇文成都为首，继续巡视长安城，却见一个侍女等在街边，见了宇文成都，便上前言道要交给宇文成都一件东西。

宇文成都皱着眉，打量了她一下，挥手让她上前，侍女奉上了一张折好的纸条，宇文成都不接，只看着她，侍女深深一礼，才说：“我家主人姓姜。”

宇文成都蹙着的眉散了些，他嗯了一声，伸手接了纸条，侍女退了两步，又是一礼，便离开了。

他也不甚在意这个小侍女，打开了姜嫽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不必找了，人在我这里，也是我送他们去报的案。”

宇文成都颇觉意外地扬了扬眉，却在下一刻笑了起来，笑声是任谁都听得出来的痛快，随后一扬马鞭，眉目怒气尽散：“继续巡街。”

那侍女离去之后，三绕两绕，便绕回了牌坊，她上了楼，便见自家主人仍然坐在窗边，听见她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询问：“他什么表现？”

侍女想了想，如实回答：“那位将军笑得很痛快，然后说继续巡街，便走了。”

姜嫽久久不曾开口，久到侍女以为自家主人不会开口了，才轻声道：“笑了？”声音是说不出的复杂，似乎是在询问，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而已，侍女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便听她说：“好了，去吧，辛苦你了。”

顿了顿，姜嫽又说：“我记得你有一个弟弟，正读书，我书房中有一套诗书礼和春秋，你领赏的时候且去拿了吧。”

侍女心下一喜又一凛：“多谢姑娘。”

姜嫽看着繁华的长安大街，那些强压下的思绪如雨后春笋再次冒头，她手指不断用力，直到捏碎了薄薄的白瓷杯，锋利的瓷片将她的手划得鲜血淋漓，侍女一惊，下意识地要上前给她处理伤口，却被眉目冷冽的主人抬手制止了。

侍女颇有些心惊胆战：“姑娘……”

姜嫽低头看了看不断滴落在红裙上的血，突然笑了笑：“挺疼的。”

她的笑意没有维持很久，不过片刻，冰霜又爬上了那张姣好的容颜：“可是疼，才能让人冷静下来。”

她冷静地把宇文成祥送上公堂，冷静地将自己的行为揭露在宇文成都面前，却没有得到她希望的结果，她希望宇文成都愤怒，希望宇文成都就如那么多官员一样，没有丝毫的愧疚之心。

这样，她就能对一个不值得的人收回自己的所有情意，然后和他分道扬镳，冷静地做一个谋士，在日后与宇文家那一家子奸臣狭路相逢的时候毫不留情地为人谋。

姜嫽对今晚的事儿想了很多对策，能让宇文成都知道是她做的，却不能真正捉拿她。

可是却不愿意去想，若是他对杜家有怜悯之心，若他可以不追究不连坐，若他尚且算是一个君子，该怎么做。

但是很快，她就没有空余去思考这个了，姜嫽看着从皇宫出发的那一列打着火把的队伍，瞳孔剧缩，她张了张口，声音几不可闻：“出事儿了。”

一张张不同的信笺送往不同的府邸，炸起来了不知多少人，一家家府邸灯火通明。

此刻已是深夜，有资格留在禁中的官员就那么几个，要么是职位特殊，要么深受皇帝信任，此刻大部分都在宫中，其余人虽然略差，但是也在宫外做了各种准备，尽力让权力平稳过渡。

不巧，京兆尹苏威就属于有资格进入宫禁、也是杨广一派，能够在此时被放入禁中、却没在宫中的人。

他不在姜嫽的通知范围内，但他有一位姻亲的府上被送去了信笺，那位何大人平素就是依附于苏威，这个紧急的时刻，有什么人脉当然要用起来，便毫不犹豫地通知了苏威禁中那位情况可能不好。

苏威原先就还没睡，得到消息马车都不坐了，急匆匆地上了马，狠狠地抽了平素宝贝得不得了的宝马一鞭子，在所有人之前进了宫，他一进宫，就看见宣华夫人哭哭啼啼地往皇帝的寝宫而去。

苏威心脏漏了一拍，直觉不好，拦下了宣华夫人：“夫人，您这是？”

宣华夫人支支吾吾地，口中含混其词，可苏威身为京兆尹，审理案件时见过不知多少人，一眼看穿此事不简单，可是宣华夫人身为陛下的宠妃，又是在禁中，哪怕是陛下垂危，下一任皇帝也要尊她一声母妃，谁敢冒犯她？

他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只装作没看出来，正色道：“夫人可是为了陛下侍疾而忧心？太子殿下孝顺非常，夫人不必担心。”

宣华夫人眉眼间划过一丝不屑和焦虑，被苏威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开始一突一突地疼，已经猜了出来那个敢对皇帝宠妃不敬的人是谁，他闭了闭眼睛，梳理了一下思绪，太子殿下未必就是看上了庶母，也有可能是按捺不住了，想要让这位颇为得宠的庶母帮忙传递消息，但是宣华夫人不愿意……

可是不管怎样，都绝不能让她到御前把指责太子的话说出口，苏威微微一笑，拱手行礼：“夫人请吧，只是太子殿下与陛下父子情深，此刻未必想要同夫人交代些什么。”这话暗藏威胁，宣华夫人也听懂了，她一怒，随即又想起来了，苏威是太子少保，在皇帝垂危的时候，还是不要得罪他为好。

宣华夫人也只能放弃了和杨坚哭诉杨广不礼的想法，勉强笑了一下：“太子殿下虽然与陛下父子情深，却终究不如我们女人心细，我不过是去看看有什么我能帮衬的罢了。”

苏威也笑了，恭送夫人离开之后，转头就去找了杨广，把前后诸事一并说清，然后道：“此女不能不杀，还请殿下细思。”他在心里盘算着，把宣华夫人‘自愿陪葬’的可能性有多高，然后就听见了杨广的声音。

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错了：“殿下说……什么？”

杨广的声音却很坚持，好像完全没想过这是个多离谱的想法：“孤说，不杀宣华。”

苏威：？？？

苏威：！！！

虽然出了这个岔子，但是一切还算顺利，杨坚弥留之际叮嘱太子，太子眼含热泪地应下，一切都如此正常，杨坚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只是苏威没想到，这个岔子，并没有结束。

缝制新帝的龙袍，把东宫小朝廷安排到应该去的地方，苏威从太子少保拜尚书左仆射，其余各人也各有安排，虽然宇文化及被拜为太常少卿这件事让人不那么愉快，但是其他事情都显得很顺利。

顺利地登基，顺利地开朝，顺利地听着杨广宣布将宣华夫人从先帝别居仙都宫在热孝未过时接到他自己的后宫……

此事一出，朝野哗然，除了宇文化及之外的所有官员都保持了一致的态度，那就是强烈的抗拒。

事情顺着杨广的固执一步步滑向了不可挽回的深渊，天子与大臣之间的矛盾越发激烈，每日都有很多人上书劝谏，杨广从一开始的拒绝，到后面的斥责，再到将上书劝谏的人贬官下狱……

到了这个地步，皇帝已经被拱得太高了，已经不是他杀了宣华夫人就能够平息沸腾的物议的时候了，哪怕他现在杀了宣华夫人，下罪己诏，人们也会认为他并非真心悔过，而只是迫于压力。

姜嫽推开窗，外面的梅花已经尽数凋谢，只余枯枝，春雷阵阵，天空中酝酿着一场大雨，唤醒春季，她伸手去接惊蛰之前的这一场春雨：“马上就要惊蛰了。”

惊蛰，二月十五，有惊起蛰伏的百虫之意，同样也是春耕的大好时机，她用微微湿润的信笺写下书信，端正的楷书一撇一捺都带着隐忍，她并未像之前那样为各个府邸出谋划策，而是请各位大人劝课农桑。

侍女为她伺候笔墨，颇有些不解：“姑娘为何要这样做？”

姜嫽微微阖上双眼，声音很轻，却带着风雷之音：“看看哪些人是聪明人，哪些人是愚人，哪些人又是固执的君子罢了。”

侍女不解其意，却也识趣地不再多说，而是如之前那样将书信秘密送往各个府邸，收到书信之后，有些人突然被震醒了，转而去做自己的本职工作，对杨广后宫一事讳莫如深。

而有些人虽然不解其意，却也想起马上就是惊蛰了，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帮助农民春耕，并且统计粮食，帮一些贫困的人度过‘春荒’。

但是更多的人，对这张信笺嗤之以鼻，坚持每日上书，誓要在此事上压过杨广。他们有着自己的勃勃野心，皇帝与臣子的关系，向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是他们能站在杨广的道德制高点，让天下士人都看着君主被其压制——这样的机会他们已经等了太久，杨坚疑心很重，但是手段狠辣，将世家打压得无法翻身，如今好不容易看到希望的曙光，又怎么会放弃。

在那一张信笺过后，姜嫽就没有再提过劝课农桑的事情了，而是悄无声息地开始抹除自己和这些世家官员之间联系的痕迹。

“先帝啊……”姜嫽回忆起那个英明神武、朴素简约的皇帝“您留给了继任者饱满到不得不散给百姓的粮仓、无数的忠臣良将、一个和平的盛世，为何不赐予您的子孙一点智慧呢？”

她等着一道惊雷炸响，将世家的图谋全部劈成飞灰，这一定会来，但不是出于当今的威德，而是由于先帝的荫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