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忆之往昔-上

1.

她自小生活在一个农舍，这里挺破的，也不大，但勉强算是还行，如果不是她的病，这个家就挺好的。

她躺在床上，睁着的眼睛沉默地盯着天花板，身上各处是密不透风的绷带，脸上溃烂的皮肤带着点刺痛。

窗户是关着的，为了防止出什么意外，几片破布盖着窗，屋内昏暗，几缕阳光从缝隙中跳到地板，如果继母看到了，恐怕又要尖叫着再拿布盖在上面，仔细地将布塞好，不留一点缝隙，生怕她的皮肤被剧烈的阳光灼伤，再然后板着脸叮嘱她。

她有些好笑地想着，不过这几缕阳光也让她意识到好像又天亮了。

又是新的一天。

又是还没有死掉的一天。

2.

她得了一种病，一种稀少，罕见到让她从小看到的大多数医生摇头，叹着气让继母多关照她几天，指不定她哪天就死掉了，他们都是这样说的。

身体好痛，不知道什么时候皮肤就会烂掉，吃东西很痛，食道的娇嫩容不下任何东西，时时刻刻的痛苦让她如今都能笑着对这些医生说道谢，她并不生气，这些话只是让她习惯性失望就没什么了。

遗传性大疱性表皮松解症。

这个病让她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呵护，保护的人，周围人的小心翼翼，同龄人从小被父母教导不能靠近她，眼里的嫌弃，害怕，好奇，大家对她和其他人的态度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标准。

皮肤像蝴蝶般脆弱，总是莫名其妙的溃烂，发红青紫的伤口总让其他人不解。

这世上真的有人这么脆弱吗？

她也不懂，或者说，在她出生以来就没有一刻不这么觉得。

她的名字渐渐被“怪物”“怪人”“快死掉的东西”之类的取代。

长时间被这么叫着，她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是什么？

这己经不重要了。

3.

继母回家了。

她果然如她所想的尖叫，尖细的声线有些刺耳，她放下大小包袱，迅速的将布盖上，又继而忙碌的到处转，边炒菜边说着她，无非是一些说到让她都能倒背如流的话。

继母端着一杯水，小心地坐在床边，避开伤疤，娴熟地喂她喝水，水不能太烫，咽着容易烫伤囗腔，一嘴的血混着水，总让她生厌。

继母喂完水后，又开始念叨着今天的遭遇，盘算起花销，买绷带的钱，买菜的钱，说着说着又开始哭起她这病，她知道这时候她该说些什么了，一如既往的安慰话，让继母慢慢止了泪，残余的泪珠充满怜悯地看看她。

也不怪她整日哭哭啼啼，毕竟刚嫁过来不久，她的父亲，也就是她丈夫，在街上被武士试刀砍死了，如今还要背负病恹恹的继女，如果不是这仅存的一点怜爱，恐怕早就受不了了，不过离这天也快到了，她平静地想着。

4.

村里似乎来了一个男人。

让村里人好一阵惊叹，这阵子的茶余饭后的议论声都是他，也包括继母，说他是文采斐然，更重要的是干活利索，是农活的一把好手，他很快就在这定居下来。

好像是叫酒井弘树，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她想着时，身上揭开伤口，纱布与皮肉分离的撕裂声，让她的注意集中在上面，继母帮她换绷带的手法不算好，总是会不小心撕开更大的伤囗，鲜血顺着腿部流下，汇成她苦涩的人生。

昏暗的光线遮盖住她的表情，长期处于黑暗的环境，让她在暗处也能看清，望着继母歉意的眼神，她垂下眸子，说着。

没事的，如果再轻一点的话就好了。

或许有的人就是这样，生来就是苦涩的，她只是恰巧是其中一员。

5.

她第一次见到酒井弘树的时机不太好。

是接近傍晚的黄昏，日光漫着轻轻的光线，微倚靠着山头，半边天是浅蓝色的，云柔软而又散漫地悠游，感觉很好。

她坐在屋前，是继母为数不多地允许她出来放风的机会，腿部缠着的绷带溢出点红色，估计又要换了，她身上常年带着点淡淡的血味，脸颊上是深深浅浅的伤疤。

看着容易让人误会，不过周围的都是习惯了的村民，大多数都是绕着她走，除了眼前这个人。

他看上去很紧张，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甚至四周看看，然后小声地说是不是家里人虐待她了。

一副蠢样，估计就是那个刚来的村外人，她神色淡淡，委婉的说明情况，惹来他一阵惊㤉与无措。

他红着脸道歉，两只手不知道放在何处，说以后来看望她，让她注意身体，一片叮嘱后，挪动脚步，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奇怪的人，也不算讨厌，不过其他人得知这个村外人看过她后，说她的病况，肯定会避着她走了，她想着。

毕竟人就是害怕未知，害怕与他们不同的人，或者说是生物，哪怕她很脆弱，比一般人更容易死掉，也许就是这种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和脆弱的身体让他们排斥她的存在。

6.

那个奇怪的男人又来了。

他带着一些话本，和几块特意碾碎的糖块，在其他好奇探头的视线下，大大方方迎着她和继母进来坐客。

这间小农舍太久没来人了，继母很高兴，搬来一个小桌子让他坐下，稍微拉开点布帘子，让阳光能照到那个小桌子，斑斓的光线冲散屋里淡淡的霉味。

继母拉着他问东问西，他不好意思地低头，说话有点结巴:“我，我是来看望她的，她身体好像不太好，天天在屋子里，我想带些话本给她解解闷，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有点担心。”

对着继母越发奇怪的眼神，他连忙摆手，解释着说，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更糟，跟个笨蛋似的。

他摆弄起那些话本，跟她讲起一些民间故事，继母把那些糖碎块拿去泡水，做杯糖水给她喝。

武藏国的雪女，桃太郎的故事，狐狸信使，他连手兼用，用简单的话描述出一个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挺有趣的。

继母的糖水搅和好后，在酒井弘树期待的目光中，甜滋滋的味道在囗中乱窜，她第一次尝到甜味，笑着对他道谢，他有些急促，刚刚讲话本的游刃有余己消失不见，磕磕绊绊地说如果她喜欢，以后来看望时会带糖过来的。

他的确没骗人，说到的都做到了。

7.

酒井弘树长相端正，人也老实，身材壮实，高高大大的，却很容易害羞，干活利索，许多小姑娘都喜欢他，光是她见到来示好的，就有七八个了。

酒井弘树虽然不好意思，但面对那些示好坚定地拒绝了，三天两头往这跑，她也不是个笨蛋，知道了他的想法。

她喜欢酒井弘树吗？应当是喜欢的。

喜欢酒井的糖水，喜欢酒井为她放慢速度，用通俗易懂的话给她讲故事，喜欢酒井给她换药，会背着她去玩，喜欢酒井笨拙的示好，虽然害羞，但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她。

她喜欢酒井弘树，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大概就是这样。

她也不是会拖着的人，既然喜欢了，就要去回应，她右手颤颤巍巍地握着笔，用酒井弘树教她写字的姿势，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我喜欢你，酒井弘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