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景池,清晨。
杜景熙被带出了那座铁牢,随着脚下铁链的撞击声,他被一个匈奴壮丁架着,一步步慢慢向前走。
终于,第一束阳光,杜景熙缓缓伸出手,摸着脸上那道温暖的光线,笑了。
笑得很凄凉,他已经笑不出声了,喉咙里的血,早已积淤在一起,成了一个血块。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他弱弱的吸了口气,多希望自己能再看一眼洛阳的山,洛阳亭下的雨。
和那个人。
不,不可能了。他就算能回去,也再没脸面,他只剩副人的皮囊和千疮百孔的身子。
刀与箭,只是奢求,铠甲只是扶摇之物,再也够不到了。
他收回手,被壮丁拉着,要带着他去见军医,去那个匈奴人的白帐。
在他眼里,那帐篷是红色的,跟那天的血的颜色一样。
他猛地挣脱出壮丁的臂膀,几乎是废了剩下的半条命,冲向白帐外的士兵,几乎是瞬间,他抽出了那把士兵腰上的刀,寒光乍现。
他仿佛又看见了上阵杀敌的自己,平羌将军,多威武,满心报国壮志,多光彩。匈奴人的血在自己的刀下,无数颗人头片刻间落地。黑色的,艳红的,银色的,眼前刀兵剑器,混乱不堪,他只知道杀敌,不要停,不然下一颗人头就是自己的。他当时只有不安与恐惧,但还是表面镇定自若,冲锋陷阵。
现在,他只有平静与自若。
这次剑下,是自己。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剑指向自己。他不知自己是否力气用足了,只知道在他倒地之前那把剑狠狠割向了自己的咽喉。
那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无数次杀虐的地方。
应该,没割错吧?
应该,这次就死了吧?
应该,再也回不去了吧?
应该,偿还了吧?
京城,宫中。
“翟潇闻,我早就死了。”
“皇上,您在说什么胡话。”这人怔了怔。
“你放手啊!”
“臣,并未牵皇上啊?”这人有些疑惑。
“别逃了,躲不掉的。”
“皇上可是有什么身体抱恙?”这人上前探探头,见皇上面色如初,又退了回去。
“唉”龙椅上那人像是放下之前态度。
“翟爱卿,你的衣襟歪了,快理理吧。”柔声细语道。
翟潇闻还是勉强听清了龙椅上的话,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最近总是听不清。
他就俯身去拉衣袖,却突然瞟见了一缕白花的胡子,眼睛定了,抬手去拉它,感觉自己下巴被扯了扯,顿时怔住了。
他又摸摸下巴,确实是他的胡子。
不可能。
他一下子摔倒在地,又瞧见了自己破烂的官服,眼睛瞪的更大了。
“这,这……官服什么时候这么破了?”
“翟爱卿啊,该放手了。”
翟潇闻这才慌了神,突然意识到龙椅上的人,又下跪连连说着“皇上恕罪”。
“无妨,爱卿请起。不知今日,翟爱卿可曾发现靖予殿中蓬荜生辉啊。”
“这殿是皇上设计操办的,怎能不蓬荜生辉呢。”
翟潇闻应着这话,环顾四周看看。
这一看,哪有什么靖予殿啊。破烂不堪的朽木,只剩殿宇的框架,连快像样的雕木都没有,更别说皇家的气派,就是个草舍,也比这干净。
翟潇闻吓得跪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腰早已不行了。
他又抬头朝龙椅上看,还好,皇帝还穿着龙袍,端端正正的坐着。
突然,那黄袍朝旁边歪了歪,显得极为不协调。
翟潇闻像是爬着慢慢挪到皇帝前的案桌下,勉强支撑起身体,走上台阶。
抬手为那人整理黄袍,上上下下弄好后,还帮他搬正身子,好不细心。
刚准备转身下阶,却突然听背后人说:“翟潇闻,你回头看我一眼。”
几乎是身体本能,回头望了一眼。
哪有什么龙袍,只有块被烧焦的黄布,能隐约看到一个龙纹。
而那袍里呢,一具人骨端正的坐在龙椅上。
翟潇闻这次没有倒下,他慢慢抱着那具人骨。
笑了,笑得很开心。
他轻声在那头骨边说着话儿,边说边笑。
可他笑着笑着,头骨上落了点点水滴。
老鼠在脚底,苍蝇在龙袍上时而停留,尸体的腥臭,木头烧焦的味道。
后来呀,一个侥幸逃过天灾的宫女,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前帝的陵墟,烧香祭拜。
她好像听见谁在说话,那声音像个老者,她到那殿宇的废墟中,却没看见人,吓得赶紧逃走了。
据说后来啊,考古专家在洛阳旧址中,挖出来两具紧紧抱着对方的尸体,因为太凄美,所以背后来人称:忆闻双尸。
一忆,忆故人。
二闻,闻来人。
但其实还有后话:
【若故人闻来人,便九千岁岁互不弃】
【若来人忆故人,便万年次次仅相思】
又一年春,终究只是来人忆故人,仅相思。
无,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