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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吉尔塞的孤岛

暴雨过后,晨曦悄然而至,天色尚且带着一层青灰,冰城女子监狱的大门已经缓缓开打开,一个女人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水坑在布满铁锈的灰色大门前徘徊。

这是苏莺十年来第二次站在这里,上一次,她还是一个绑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

风吹散了烟头上的红色烟灰,火星刚好落在她的手指上,苏莺吃疼地拧了拧眉,拖着汽车的轰鸣低头走了进去。

高墙壁垒筑起的囫囵之地,庄严肃穆,让人莫名的压抑,穿过空旷的操场,围栏另一侧有犯人放风,清一色黑色短发,蓝色囚服,晨光惠泽大地,这一刻,仿佛自由身。

通往探监区的甬道,红光荡漾的墙面下,回忆仿如一块块拼凑出来的黑白残片,渐渐显现。她紧抿唇,鼻子里沉沉的出了一口气,依稀的回忆似一片又一片交织的光海,浮荡在这条密不通风的走廊上………

镜头调转。

一九九八年,夏

那是个尤为沉闷的夜。

暴雨前夕的死寂,乌云一层叠一层的压在三楼高爬满老树藤的铁路宿舍楼。

那晚,是连接罪恶的脐带,

背后不知又藏几分撕心裂肺悲泣。

二楼走廊尽头,一间普通的民房。

男人躺在黑白条纹地板上,身下有一摊血,血迹开始干固,死去了好几个小时。

尸体一侧,

喷薄的血迹延伸出一条斑驳、扭曲的轨迹一直覆盖到角落蜷缩在沙发下面。

李剩勇死了。

死在满地的玻璃渣碎片上面,手边有一截尖而长的残破器皿,他的脸部表情并未因死去而趋于平静,而是狰狞,扭曲着瞪着早已涣散的瞳孔,趴伏在死寂沉沉的地板上。

“莺子。”颤抖的女声铿然响起。

半晌后,女孩悠悠醒转,沉眸望着地板上的尸体,他的颈部还残存着那块沾染了黑红血液且透着森森寒光的玻璃碎片,在一浪拍过一浪,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喊声中,女孩那张白皙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氤氲的笑意。

凄凄惶惶,复杂而离奇。

都说人最先是兽,兽性驱散转而进化成人,李剩勇却颠倒阴阳,从人又退化成兽,拙劣丑恶臭名昭著的兽,而藏在他伪装的外表下,不为人知的面孔,迄今,除了她和林慧绢,再无旁人知晓。

即使她亲眼目睹林慧娟成为所有人憎恶、唾弃的对象,她却始终保持缄默,好像一切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半点关联,她的恨来就像深埋再地下的种子,她始终坚信林慧绢同李勇剩一样不可饶恕,而她,从来都不是救赎世人的圣母白莲花,她不接受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迟来的忏悔。后来她将身患自闭症的苏维送进了福利院,而自己则悄无声息的逃离了这座毫无善意的城。

如果不是监狱打来的那通电话,她或许永远都不会踏足这里,更不会来见这个她用了半生时间和满腔热血牟足劲来恨的女人。

黑灰铁门前,狱警的声音打断了她游离的思绪,“林慧绢上个动过一场手术,身体尚在恢复中,会面时间不宜过长,注意尽量不要刺激她。”

苏莺点点头,在女狱警的瞩目下推开了那道沉重的大门。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再次见面的场景,兵戎相见还是相顾无言?是纠缠他数十年的一道难题,时至今日也无点解。

空荡无物的会面室,坐在着一个两鬓斑白的女人,穿着一身蓝色囚服,静静的望着窗外,窗外的阳光透过铁网投落在隔开两人的桌面上,斑驳的光影仿如一条泾渭分明的河,将命运一分为二,一面直入云端,一面却跌落在泥里。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见我。”

女人收回目光,那张饱经沧桑的面庞下面依稀透着昔日的风华。

“狱警前几天联系到我,他们希望我能够回来来看看你。”苏莺虽淡淡地说着,却始终在强调着此次前来,并非她的本意。

林慧绢闭上眼睛,叹了一声,“你知道吗,这里面的一分一秒慢的就像流水侵蚀岩石,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从这里走出去的那一天,我想看看外面的花,看看外面的草,看看你和苏维———”

“他很好,不劳你惦记。”

林慧绢倒抽一口凉气,“我知道你对过去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可我始终是你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又何苦对我这么狠心?难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林慧绢说一半,拧了拧眉,“就算是块石头,这么多年捂在手心里也该捂热了……可你呢….”

当这句话从林慧绢口中说出来,该是多么的讽刺,何况,是用这种粉末倒置的口吻,在过去十二年的岁月里,她对林慧绢的恨,早已不仅仅是心生怨怼,而是刻进骨子里,彻头彻尾的恨,而她的心,也早已在那只罪恶的手无数次伸向她那一刻,逐渐泯灭。

苏莺嗤了一声,目光一凛,“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你始终一点都没有变,一样的自私!懦弱!死性不改——”带着犹然的惆怅和困惑她多年的目光,她又道,“为什么你当初不肯站出来?如果当初你不装聋作哑,如果你肯站出来阻止那个魔鬼,或许我们根本不会走到那一步!”

林慧娟始终没有开口,对一个长年没有经济来源的女人而言,要养活一儿一女并非容易的事,哪怕她得生活得过且过,哪怕被困在一口蒸汽弥漫得锅,她也只能做一只忍气吞声的鸵鸟。

人生和世事往往如此,即便它看起来是那么的迤逦,可一旦靠近,都不再是那么的壮观,就好像曾经那个外人看来平凡而温馨的家,和谐的表象下面却是腐烂在地底下面,爬满孑孓的根。

“莺子,妈对不起你,妈也知道你恨我,但是妈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你爸走了以后 ,他们家人是怎么对我们母女的你不是不清楚,我孤儿寡母带着你和苏维,我真的没有办法………”

苏莺的情绪有些激动,一只手臂高高抬起,又重重的落在桌上,“你没有办法我就有吗?你判刑以后我带着苏维求遍所有的亲戚朋友,结果呢,他们像避传染病一样躲着我们,你可知那时我是怎么捱到过来的?”

“你说的对,我是对不起你们姐弟,也不值得被原谅…可是…妈这些年一直在弥补你…莺子,你给妈一个机会…好不好?”

林慧娟说完,已是潸然泪下。

可惜苏莺不买账,不耐烦的拨开她抓着自己的手,“够了,收起那副惺惺作态的鬼样子,比起我经历过的痛苦,你的眼泪一文不值!

忽然,她将头偏向窗外。

举手投足,不带任何感情,“施暴者之所以猖狂,是因为旁人的沉默和纵容,因此,我认为你的放任比李剩勇更加可怕,更加罪有应得!”

她是怎样从那里走出来的,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在方才并不算愉快的会面之后,她重重的夺门而出,而那条阴暗的走廊,漫长,遥远的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

刺目的阳光将那点积压在心底的烦躁都晒了出来,此刻正在脑袋里一阵阵的乱窜,她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匆忙拦下一辆出租车。

目的地是位于立新街的保育所。

窗外不断交替又千篇一律的风景在眼前掠过,那段满是阴霾的岁月仿佛笼于头顶上那片青灰色的天空。

“轰隆隆——”

一声闷雷重重滚落。

停停走走,耳边,是鬼魅一样纠缠她的那个声音。

“小婊子!我供你吃供你喝,我还供你那傻子一起读书,这世界可没有免费的午餐,我现在让你回报我一点不过分吧。”

“林慧绢,这就是你那好闺女干的事!你还敢顶嘴,我他妈的打死你!”

“你们一家子都是讨债鬼!吸血虫!”

“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我警告你,你要再敢拿你的同学当挡箭牌躲着我,信不信我先弄死那傻子,然后再弄死你!”

曾经那一幕幕邪恶的,令人窒息的画面像海藻般浮荡在眼前,仿若黑暗中伸向她的触须,紧紧纠缠着她,她一直认为李勇剩的存在不仅仅是一场噩梦,他就像匿藏在阴沟中的水蛭,在极度的饥饿过后寄生在她身体里,滋长,繁殖,吞噬着她的每一个细胞,不将他折磨成死蛇烂鳝誓不罢休。

即便很多年过去,那段经历仍然阴魂不散的纠缠她,这并非是指特定的某一件事,而是一种在极度恐惧下形成的条件反射,正如李剩勇的敏感,多疑反复无常,还有趋于平静之下却又藏匿着狰狞的面目,才是长久以来纠缠她的罪魁祸首。

窗外,雨势愈发稠密。

她沉沉骂了一声,抽回思绪,电话声在这时响起,对面开门见山,“苏小姐,荆先生让您晚今晚去到橡树湾见他。”

“不好意思,我现在人在外地。”

“荆先生的脾气你了解,不要让他等太久。”来电的是荆谭的秘书,对方似乎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还没等她再次开口便挂断了电话,她搓了搓头发,忽然觉得这种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日子她受够了。

骂了一句国粹,她抬头对司机说,“大哥,麻烦去机场。”

司机懵了一下,笑呵呵道,“姑娘,下个出口就到了,大老远跑一趟怎么也要下去看看吧。”

“不用了,去机场吧。”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如今的苏维根本就不认识她,即便他曾经一度将她视为依靠,可她还是抛弃了他,抛弃了相依为命的弟弟。

孤身一人离开了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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