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豆蔓

那一沓厚厚的照片文件，粉碎后装了满桶。沉默的、平坦的纸张背后，付述可以从中拼凑起丁程鑫的童年。

　　没有人是生性冷漠的。

　　“为什么这么对我呢？”这样的话，丁程鑫其实也不止一次问过。

　　十岁那年，他从学校里那些少年少女的口中听到他们家里的事，幼嫩的小手也勾勒过父爱母爱的样子。放假以前学校的老师给每个小朋友都做了一个小小的纪念册，她还特地摸着他的脑袋说，ChengXin是班里最乖最聪明的小男孩，一定要把自己今年的表现拿给父母看。

　　先前从未长出的幻想忽然成了童话故事里攀天的豆蔓。他从来知道自己出生就没有母亲，但面对父亲，那个他上一次回国没有见到的父亲，对父爱的渴望开始在他心里爬。

　　他找保姆要了丁国禹的电话，哭着闹着问能不能回国过年。那也是他第一次听见所谓父亲的声音，他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丁国禹“那就让陈姨带你回来，没事别再给我打电话！”

　　陈姨是他那时候的保姆，从他出生起就带着他。她帮他擦掉眼泪，安慰的话无从说出口，他却仰着小脸笑了：

丁程鑫“陈姨，爸爸许我回家了！”

　　他那时候看不懂陈姨眼中亿万情绪，只是背了他的小书包，怀里抱着那一本纪念册坐上了回国的飞机。很长很长的航班，穿过星星月亮，他眼皮黏了好几次都不敢阖上，小孩子有限的精力都被他克服，落地在华都的时候，他不知道有多高兴。

　　可他还没看见丁国禹，先碰上了沈莉。和上一次一样，她一见到他就变了脸色，那时候她正上楼梯，被她一把推下去，小小的人，在楼梯上滚了好几圈。

　　软软的地毯吸纳了本来的疼痛，他太小，没来得及哭也没来得及庆幸，怀里的纪念册掉出去，被沈莉先一步捡起来。掀开看了两页，她脸色更黑，撕拉一声，那本承载了他的小小愿望、为他长出豆蔓的纪念册，变成齑粉、变成泡沫。

　　他突然好疼，地毯不再柔软，变成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他被迫跪在地上，沈莉穿了很高的高跟鞋，一脚踹上他的肚子。

　　她冷笑：

沈莉“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小小年纪就来搞这一套，也不知道演给谁看。”

　　她叫人从她房间里拿来一个文件袋，拉开以后，里面照片照他兜头而下，成了丁程鑫生命里最淋漓的一场暴雨。

　　他才十岁，他不知道陈姨偷偷拿给他那张照片里的那个漂亮的他的妈妈，为什么被人脱光了衣服拍下照片，为什么躺在那么红那么红的鲜血里。他才对隐私或者死亡有了朦胧的概念，所以在那一刻，疼痛贯穿了他小小的一颗心脏。

　　他爬起来，他撞向沈莉：

丁程鑫“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妈妈，你还我妈妈，你还我妈妈！”

　　沈莉被他撞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爆发情绪，丁国禹在这时候带着丁文喻进来。丁文喻大他两岁，立马冲过来推搡了他一把，然后扶起他的妈妈。

　　母慈子孝，最大地刺痛了丁程鑫的眼。

　　他哭着向丁国禹去，他知道谁是他的爸爸，他伸手想让爸爸抱一抱他，就像每一次受了欺负陈姨对他做的。可丁国禹蹙了眉，躲开了他的动作。

　　很冷冰冰地，他说：

丁国禹“一回来就添乱，你回来做什么？”

　　他转身就要走，却被沈莉叫住，于是会意，他头也未回：

丁国禹“你想怎么处置都行，今晚就让他回去。”

他停一步，回头看向蜷缩在地上的小小的他。

丁国禹“以后，没事不要再回来。”

　　那天是除夕夜。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丁程鑫的梦里反反复复，都是丁国禹的背影。他没多看他一眼，没管他撕成碎片的纪念册，也没管满地他妈妈的照片。他就那样，把他扔给了梦魇。

那时候华都还允许燃放烟花爆竹，他就带着满身的伤，带着文件袋里妈妈的照片，带着纪念册的碎片，与阖家欢乐背道而驰，在烟火人间里，坐上返回英国的航班。

甚至没有陈姐——沈莉解雇了擅作主张交出丁国禹联系方式的陈姐，为他更换了一个保姆，一个冷漠、甚至尖刻的保姆。

　　童话故事里梦幻的豆蔓一瞬间枯萎，少年的奇想跌落，丁程鑫的人生被如此粉碎，没有回寰余地。

　　付述的休息室里，他葱白手指解开衬衫纽扣，白色衬衫落地，就能看见他背上嶙峋的伤。

　　陈旧、崭新，狭长、细小，付述伸手摸上去，像摸过一座遍体鳞伤的小小星球。

她终于，终于将丁程鑫一览无遗。

付述“丁程鑫，疼不疼啊？”

　　眼泪比声音先一步降落地面。

　　他回过头，微长的额发遮了一点眼眸，很红的唇，微微往上勾。

丁程鑫“没那么疼了。”

　　黑色长裤掐了他劲瘦的一把细腰，脊背上骨头的纹路美得几近破碎，他是苍白的一张纸，伤害他的人在其上肆意作画，留下名为毁灭的艺术。

　　其实随着照片一起粉碎的还有丁程鑫自己，他终于碎在他的爱人面前。

　　赤’裸的上身滚烫，付述顾不得许多。她重新拥抱他，几乎是扑进他怀里，他一时没立住，顺势坐在床上，她便一条腿跨跪在他腿边，以一种极尽霸道的姿势，吻上他的唇。

　　丁程鑫不再怔愣，放肆回吻。

　　接吻是最好的良药。因为在这一瞬间，我们确切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