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萧燕两氏是亲家。
然而随着那名不足七岁的孩童在平南王叛乱中夭亡,这由姻亲连接起来的脆弱关系,轻而易举就破裂了。
萧远在定国公位置上做了二十余年。
当年老定国公膝下有三子,这位置本轮不到他来继承。
只是他运气好,原本该立为世子的嫡长兄重病,烧成傻子。
国公正犹豫立谁的时候,他娶了燕牧的嫡亲姐姐燕敏为妻,由此轻易扭转了后宅的劣势,既得到一名端庄干练的妻子,又得到了她母家的支持。
很快,他便封为世子。
待老国公逝去后,顺理成章成为了定国公。
萧定非是他与燕敏唯一的嫡子。
这孩子聪明伶俐,又是燕萧两族的血脉,出生起就备受关注,在五岁时被圣上钦点封为世子。
但萧远并不喜欢这个孩子。
尤其是在平南王一役后,但凡有人提到这个名字,都忍不住沉下面孔,与人翻脸。
因为燕敏竟在此事之后与他和离!
勇毅侯府是近几代,在战场上立功,慢慢积攒足够功勋,有了如今的地位。
可定国公府却是百年香火未断,真的世家大族,也只有当时的楚家能与之匹敌!
当时是楚家和萧家权倾朝野,各执一文一武,平南王一役,楚琏楚铭双双战死,楚家退居二线,勇毅侯府却在此刻崛起。
在萧远之前,不曾有任何一位国公爷与妻子和离!
对男人而言,想来只该休妻,而和离是奇耻大辱!
妇道人家,头发短见识短,哪里知道朝局轻重?
奈何燕敏背后有勇毅侯府,且皇室一族对燕氏一族有愧,被萧太后一番劝诫后,萧远终究是与燕敏和离了。
从此之后,燕萧两家便断绝了来往。
二十年过去,萧远从未踏足勇毅侯府。
今日,还是二十年的第一次!
重甲在身、刀剑在手的士兵悉数跟在他身后,圣旨持握在他手中,过往所受之气、所受之怨全都在这一刻畅快地宣泄出来!
萧远走入厅堂后脚步便停下。
带着几分危险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看见依旧在为燕临加冠的谢危皱了皱眉头,最终看向了侧旁已经站起的燕牧。
燕牧脸已经低沉到冰点:“我勇毅侯府世代恪尽职守,忠军爱民,定国公方才是何意?”
萧远冷笑一声:“当然是圣上的意思!一个时辰前,通州来讯,有人暗中教唆,驻扎大营五万大军闹出哗变,声称要为勇毅侯讨个公道!
燕牧啊燕牧,当年平南王一役,你我两家也算是深受其害,却未料到,你竟敢暗中与乱党联系,圣上仁义有心饶你一家死罪,谁料尔等竟敢意图谋反!你们的死期可算是到了!”
通州大营,军中哗变!
在场之人哪个不是在朝中混?听他这一细说,只觉得寒毛都竖起来了,一个个不由转过头向燕牧看去。
燕牧听完后,满腔的凄怆化作无边无垠的怒火!
他猛地一拍旁边的桌案。
案上的茶盏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燕牧眼底近乎充血,一字一句恨声质问:“你萧氏一族也敢说平南王一役的受害么?!”
偌大的前厅安静地可怕。
楚安瑜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不能被前世滔天的恨意掩埋。
楚锐心中只觉得悲戚,平南王一役,死的可不止一个萧定非!他们楚家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少年将军,英姿策马,忠君爱民,护百姓,御外敌,本该闪耀的一生却埋在残城中,蒙上一层阴影,尸骨无存——楚铭。
一生短短四十八年,半生随君打天下,守城池,是百姓们口中的英雄,无人在意的角落里,英雄未能见到妻子最后一面——楚琏。
燕临的冠礼终究还是未能避免染上血色,笼罩上一层家族覆灭的阴云。
有那么一刹那,燕临想要起身站到父亲身旁,与他一同面对。
然而他面前的谢危,却再次伸出手去。
赞者哪里见过这场面?
端着漆盘在旁边吓得腿软。
谢危见半天没人递东西,他一掀眼帘,轻轻道:“簪子。”
厅内寂静无声,谁也不敢说话,脑袋里一根弦紧绷着。
谢危这平淡的一声响起时,众人谁也没有料到,士兵们差点拔刀出来就要动手,转头一看,却是谢危。
赞者都没反应过来,呆呆站在原地。
谢危又重复一遍:“簪子。”
束发的玉冠所配乃是一对木簪,方才只插了左侧,还剩一边。
谁能料到刀都悬颈上了他还惦记着加冠之事?
赞者后知后觉,近乎呆滞地将木簪递到谢危手中。
谢危看都没看旁人一眼,持着木簪便插向束发的玉冠。
萧远的目光也落到他身上,眉头不由紧蹙,这位谢先生乃是天子近臣,出身金陵谢氏,是个极有本事之人,这处变不惊的模样浑然没将众人放在眼底啊。
他不再废话,一挥手,冷厉道:“废话少说,今日赴宴的大人们还请不要乱动,凡燕氏党羽都给我抓起来!”
“是!”
他身后的将士领命,便要上前。
“大乾律例,圣旨传来下当为接旨之人宣读圣旨,国公既携圣旨前来,怎不宣读圣旨便要拿人呢?”
萧远愣了一下。
按律例是有这么回事,可宫里来的圣旨,他还能假宣圣旨不成?
眼底顿时带了几分肃杀。
他循声望去,一身形瘦高的青年站于人群之末,面相冷刻寡淡,只觉得眼生,便冷冷道:“你是何人?”
那人一身平淡,并不紧张,只道:“在下刑部清吏司主事,张遮。”
张遮。
萧远总算有了点印象,前阵子前朝惹人非议的刑科给事中,难搞的言官!
他也不能公然拒绝宣读吧?
左右不过是宣读一道圣旨的功夫。
圣旨和刚刚萧远的话并无两样,宣读完毕,萧远合上圣旨,阴沉沉道:“这下圣旨宣读过,尔等总该信了吧?便是给本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伪造圣旨,来了——”
“国公爷,勇毅侯还未接旨呢。”
张遮冷冷补充一句。
“……”
“……”
“……”
这回别说是宣读的萧远,就是大难临头的燕牧眼皮都跳了跳,搞不懂这位姓张的大人要做什么。
萧远差点没被一句话给噎死,只道:“本公难道不知?还要你提醒?”
“勇毅侯上来接旨!”
燕牧借过圣旨,看着张遮只觉得眼生,侯府该没有这个朋友,也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远本以为他没什么刺挑了,再一次挥手就要来拿人。
谁料张遮竟向燕牧移步,看向他,问了一句:“敢问国公爷,方才说通州大营军中哗变的消息一个时辰前才传来,圣上才下旨抄了侯府?”
萧远已经不耐烦了,“正是。”
张遮便向燕牧道:“请借圣旨一观。”
萧远有些气急败坏:“卑微小官班门弄斧,究竟意欲何为!”
燕牧却是将圣旨递出。
楚安瑜蹙眉,张遮这是闹哪出?上一世有这个桥段吗?
旁边的楚父却是若有所思,见她疑惑,低声解释:“抄家灭族才是大罪,圣旨还需由中书省盖印,军中哗变消息却是一个时辰前才传来,时间怕是不够用。”
果然,张遮也是注意到这点,所以才借圣旨一观,平静地指出其问题,与刚刚楚锐说的一般无二。
张遮的目光从本该盖着中书省大印的空白处移开,落到萧远面上,“国公爷这圣旨,怕还宣不得,作不得数吧。”
萧远忍无可忍,拔剑直指他的咽喉。
“竖子焉敢胡言!圣上亲书之旨由得你来置喙!本公今日当削你项上首级以乱党论处!”
陈瀛更是在张遮刚说话时便悄悄远离了他。
然而张遮本人却无比平静,他伸手将圣旨递回,寒光闪烁的刀刃倒映着他清冷寡淡的面容,无悲无喜,好言相劝般,“国公爷怒杀下官并无所谓,圣旨还是要送回宫中,请中书省加盖大印,方可下达。”
圣旨已到,士兵就位,这人却说不作数,要送回去盖个大印才能下达。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萧远提剑就要向张遮而去。
楚锐却在此刻冷呵一声:“定国公是想滥杀无辜不成!”
姜雪宁紧张地喘不过气来,突然发现身旁的楚安瑜早已不见。
楚安瑜穿梭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敏锐地找到沈芷衣,扯了扯她的衣袖。
沈芷衣还在想怎么办,突然感觉有人在扯她,低头一看,是楚安瑜。
楚安瑜上前一步,附耳对沈芷衣低声说了几句话。
沈芷衣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略一思索便露出几分惊喜,目光一转,看向萧烨。
先前姜雪宁送与燕临的剑并未收入库中,而是由青锋抱着,立在一旁。
沈芷衣二话不说,掀了那剑匣把剑提起,待向萧烨而去!
萧烨此前和燕临闹了龌龊,更别提之前他们关系本就不好,此时见勇毅侯府大难临头的倒霉样,别提有多高兴,就差拍掌叫好。
那剑真是出奇的重。
沈芷衣措不及防之下,刚将剑提起,就被重量一带,险些跌倒在地。
这一来便吸引了周遭的眼光。
萧烨看过来。
一瞬间,寒气爬上,萧烨褪去脸上的笑意,反应比兔子还快,大喊一声:“父亲救我!”
正要举剑的萧远顿时一怔。
他回过头一看,站在另一头的萧烨拔腿就往这跑。
沈芷衣顿时着了急。
姜雪宁见此情景,脑袋飞速运转。
萧烨慌忙从她眼前奔过的刹那,她一咬牙,直接一脚踹了出去,正在萧烨膝上。
萧烨逃命逃得好好的,还想着得亏自己跑得快,要不就要成为盘人要挟的工具了,措不及防被这一踹。
膝盖上传来剧痛,不由自主地面朝下摔在地上,脑袋“叩”一声叩在坚硬的地面,甚至撞出血来!
沈芷衣立刻提剑压在萧烨的脖颈上。
萧远勃然大怒:“长公主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芷衣隐隐知道母后与皇兄对勇毅侯府的态度,今日王兄想来,他们未能准许。
若是定国公公事公办,她也不好多置喙什么,可实在是欺人太甚!
她与燕临是玩伴,如何能忍?
到底是帝国公主,沈芷衣脸拉下来极为难看,寒声道:“皇兄圣旨叫你捉拿,你却要大开杀戒!焉知这不是要私挟报复?
萧远你听好了,这堂厅上的人你要敢动上一动,本公主担保,你这不成器的儿子,立刻人头落地。”
剑刃几乎贴着萧烨的脖颈,他立刻惨嚎:“父亲,她要杀我!快救救我!”
堂厅宾客再次目瞪口呆。
张遮的脖颈也被萧远的剑压住了,抬头望了一眼,姜雪宁不声不响地站在那边,倒是没几个人看见那一脚是她踹的,楚安瑜此时也悄然回到原位。
上一世,她们都没有来,这一世,楚安瑜来做甚他不知,但姜雪宁来了,是要补上上一世的错,弥上上一世的憾了吗?
萧氏一族就这么个命根子,还等着他继承家业,萧远对萧烨也是百般宠爱。
沈芷衣竟以此来做威胁。
萧远森然道:“长公主殿下难道站在燕氏这边想要抗旨不成?”
沈芷衣方才又不是没听见,根本不将定国公放在眼底:“第一,圣旨下达于律不合,张大人说的是,你该回去盖大印。
第二,本公主不管你们朝堂上的事,犯人秋后问斩尚要吃顿好的,今日乃是燕临冠礼,尚未结束,容不得你等胡作非为!要么你此刻退下,要么我杀了你儿子!”
这一刻,她面上杀伐果断。
真正的凤华凛冽!
见长公主站出来,胆子大些的也站出来附和。
“男儿冠礼,由少而长,生逢仅此一次,定国公何必把事做绝了?”
“是啊,这也太欺人太甚了!”
……
堂厅内附和的声音渐渐多了,也大了。
燕临眼眶红了些许,胸膛里滚烫的热血自跳跃的心房奔涌而出,灼得他微微颤抖。
最后,还是谢危站出来,潜在得分析了利弊,才让萧远回去盖大印。
他面上看似为勇毅侯府说情,实际在说这帮人站在勇毅侯府这边的后果,届时圣上大怒,他们又没错处,只能迁怒到勇毅侯府头上。
回宫加盖大印,看似不可为,实则大有可为啊!
楚安瑜听出了话中意,越发觉得谢危深不可测,寒毛竖起。
只怕萧远回去,必会引得沈琅不满,这不明摆着告诉世人,沈琅执意发落勇毅侯府吗?
萧远若不回宫盖大印,这便是个把柄。
可他回去了,勇毅侯府倒台后,沈琅的下一个目标便会是萧家,可如今没了这个把柄,沈琅又是个疑心重的——
萧氏此举,像是暗中防着沈玠以此作为把柄,必定会引来沈玠暗中的不满。
事实也和楚安瑜想的大差不差,不过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