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雍州地处帝国西北部，深居内陆，气候干旱，雨水稀少。但益州南面临海，仲夏时节常常下雨。顾璟之奉命前往益州边陲视察军情时，正好碰上了场十年不遇的大雨。

说是大雨，其实也并非倾盆而下的滂沱，而是绵绵密密的浸染。雨帘似雾如烟，由青灰色的天空缓缓垂下，周围一切景物的界限似乎都随之变得模糊。撑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着一袭水绿色长衫，顾璟之踏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穿行在废弃的小巷之间。

还未走到军政府的临时驻地，就见不远处有一群身材魁梧，穿着统一样式的制服的卫兵，正笔直地站在大门外等候。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他留着一头地中海式的头发，一把标准的八字胡，西装下的身形略显臃肿。看见顾璟之来了，他一边隔着一条路大喊“璟之兄”，一边笑得谄媚，肥肉堆了满脸。

“许兄，好久不见。”顾璟之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同他握了个手，礼貌性地笑了一笑。

“情况如何？”

“不太乐观，我们进屋详谈。”

政府驻地大门打开的时候，顾璟之注意到，原先跟在许游身边的卫兵，只有两个随他进了门，其余众人仍然守在门口。而在大门的西边，还有一片乌压压的人影。寻常政府驻地，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卫兵，这令他感到十分奇怪。

“璟之兄，上好的松间雪，尝尝。”许游拿起一个足有七寸高的茶壶，替他斟了一碗茶。茶壶里盛满了茶，若是寻常人，一只手拿起难免会抖。可许游没有。他是商人出身，本不该有这等臂力。

一杯茶斟满，顾璟之神色平淡如常，而许游额头处已隐隐有汗。心下了然，顾璟之拿起那杯茶，放到唇边，却又在即将触碰杯中液体之时松了手。一瞬间，伴着“砰”的声响，茶杯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抱歉，手滑了。”

“我再去给您斟一杯？”

“不必了，正事要紧。说说现在的情况吧。”

“近日贼寇屡次进犯边陲，我是日日忧思，夜不能寐啊。直到前日我的卫兵来报，在两州交界线上擒住了一个形迹可疑的贼人。”许游语气夸张，越说越激动，“可惜他骨头太硬，审了几日，仍然不肯将所知尽数交代于我。”

“既如此，带我去看看他吧。”“好。”

许游在前面走，顾璟之紧随其后，两人走到一间荒废许久的仓库前，停了下来。

“贵府经费如此紧张么？”看着眼前满是灰尘和杂物的仓库，顾璟之有些哭笑不得。

“搬迁搬得急，顾兄见谅。”

进入仓库，里面漆黑一片，墙壁处结满了蜘蛛网。光线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正当顾璟之想询问灯在何处时，整间仓库的灯忽然一齐打开了，原本昏暗的室内一瞬变得亮如白昼。还未来得及适应刺目的光线，他就被突然多出来的一群人围得严严实实。看来他们是潜伏在这已久，只等着顾璟之这条鱼上钩。

“许游，你真是好本事。枉元首怕你不支，命我前来助你平乱。”

“顾将军，大家各为其主，谁也怨不得谁。如今你已无路可退了，束手就擒吧。只要你乖乖待着这里，我的人不会为难你。”

“你想把我扣在这里，然后用我的命要挟贺西洲，让他割让边境数城，并且放你们自由？”

“素闻将军颖悟绝伦，看来此言不虚啊。”许游仿佛胜券在握，以一副上位者的姿态，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从兜里掏出了一根烟，“不过，在你出发的第二天，我就派人去请贺西洲了。我告诉他，若还想你活着，就让他亲自来益州赎你的命。”

早已料到益州边患一事有蹊跷，为免打草惊蛇，顾璟之带来的卫兵都被安置在一里外的一家客栈。可他没料到许游与贼寇勾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在府中对他动手。临走时他告诉卫兵，若天黑之前他还没回去，就拿着贺西洲给的令牌烧了益州边境的所有粮仓。粮仓一毁，许游必然要分出人手前去支援，届时此处兵力薄弱，自然难于防守。许游以为他是独自一人暗中前来，他只须再拖延一阵，等待援兵到来即可。

“可惜你错了。他不会拿浸着千万将士鲜血的城，来换我的命。”

一支烟断成两截，被许游不耐烦地踩在脚下，碾成了灰烬。“既然顾将军不肯配合，那就别怪我了，动手。”

随着许游一声令下，四周的卫兵立刻向顾璟之扑去。顾璟之从腰间抽出一把黑金色短刀，一边阻止卫兵近身，一边抓住时机予以反击。顾璟之体术很好，曾得过散打比赛的冠军，在有刀的情况下，普通进的进攻和防守都不在话下。而仓库空间狭小，只能同时容纳三十多个人。即便独自与他们较量，他也并未明显落于下风。

可那是在他心无旁骛的前提下。经历了十几分钟的全力厮打后，他渐渐开始觉得体力不支。一秒的迟钝，让左前方的一把刀划破了他颈间悬挂的怀表的系带。伴着一声清响，怀表掉落在地。他伸手想去捡，可还未触及怀表，一阵剧烈的疼痛便自指尖袭来，从手心传达到全身，痛得他冷汗涔涔，浑身上下如被冰水浸透了一般。他没有管那只被压住的手，而是匍匐着向怀表的方向爬去，伸出另一只手用力去够那怀表。终于，拿到了。

这一次，没有人再去管那只怀表，除了顾璟之。在他趴下去找怀表的时候，他们趁机摁住了他，将他绑到一旁的座位上。这一次，他手无寸铁，挣脱不得。

看着顾璟之宁死也不肯丢掉的怀表，许游忽然觉得十分好奇，伸手去夺他紧握在手中的怀表。可刚一近身，他的手就被什么锋利之物扎了一下，点点血珠滴落在地上。拿起扔在地上的黑金色短刀，他站到顾璟之身后，用刀锋抵着顾璟之的咽喉。

“顾将军，你惹怒我了。要么现在你自己把那怀表交出来，要么，我不介意让贺西洲带一具冰冷的尸体回去。”

顾璟之没有回答。锋利的刀刃贴在他颈间，堪堪划破了皮肤，在白玉般光滑细腻的脖颈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线。

就在气氛焦灼之时，仓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声响，一把被雨水浸湿的伞砰然落地，点点雨滴汇成一股，自伞面流向伞柄，最后落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声响。伞的主人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他身形挺拔修长，穿着一身修剪合宜的黑色燕尾服，梳着时下流行的大背头，戴着一副镶有金丝边框的老式眼镜，提着一个公文包，俨然一副绅士打扮。

“许先生，你怎么来了？”许游赶忙放下刀，起身去门口迎接他。

“许先生”却没有看他一眼。从进门开始，他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被绑着的人身上。顾璟之感受到一阵炽热的视线，遂抬起头，傲慢地盯着对方看，算作回应。

“我要他。”“许先生”走得越来越近，走到顾璟之面前停了下来。两人挨得很近，甚至足以触碰到对方的鼻尖。这个距离下，顾璟之才发现，“许先生”鼻梁窄而高挺，两瓣薄唇形状优美；向上看，正对上一双幽深如寒潭的双目，这双目主人的睫毛既长且密，根根分明，颜色是如鸦羽般的漆黑，每扑闪几下便搔在他脸上，弄得他有些痒。

“受伤了？”轻触顾璟之微微渗血的脖颈，视线在他紧握着的怀表上逡巡了片刻，“许先生”转过身去，迅速从外衣的口袋中掏出一把枪，然后对准一旁的许游，利落地扣下了扳机。直到许游挣着血红的双眼轰然倒地，整个过程也不过数秒而已。

“你伤了他，所以，我要你以命来偿。”从另一个口袋中拿出一方绣着樱花的丝帕，轻轻按在顾璟之颈间的伤口上，他俯身将绳子解开，小心地抱起椅子上的人。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许先生”身后，出现了一群穿着不同服饰的青年。

毫不理会身后刀兵相撞的激烈，他抱着怀中受伤的人儿，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出了仓库。

门外，大雨仍未停歇。但顾璟之带的卫兵团到了。温柔地抚摸着怀中人的脸颊，他俯下身去，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轻轻落下一吻。细致地把怀表的系带环绕一圈，重新系在怀中人手腕上，他方不舍地将顾璟之放到地上。

“少宣，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