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生的意义

在暗夜中与之和睦相处的，是无尽空虚的绝望与未来。宛如阖眸不见众生哀伤的神明，暮色西沉，哀伤的月光无情的将世界笼罩，一如神座上的执政，毫无怜悯高高在上，无论怎样呼唤都无法企及。

是的，这就是比之死亡更为残酷的，祈祷虚无缥缈，灵魂的破碎。

由于需要处理执政官别的职务，阿莉汀在途经国会的时候便跟安德莉亚分道扬镳。漆黑的夜幕下，安德莉亚一人携带双眼无神的伊甸，将单薄的外套披在二人身上以躲避突如其来的夜间大雨。

“有人吗——？”

灯火通明的贞典大教堂内，安德莉亚的呼唤声在空荡荡的礼堂中回荡。如若这里没人，安德莉亚就打算带他去周遭的医院——尽管她有可能负担不起最靠近神明居所的医院费用。

——实在不行的话。

念及此处，安德莉亚的眸底闪过一丝晦暗。实在不行的话，我——

“请问有什么事吗？”

无人应答的寂静中，一位牧师打扮的少年提灯路过，看着湿淋淋的二人，略有惊讶。他安置二人坐下，自己则去拿热可可和毛巾帮助二人保暖。

“谢谢你的招待。”安德莉亚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朝他道谢。“请问该如何称呼你？”

“我叫艾斯特拉，是这里的牧师。”艾斯特拉认真的自我介绍，目光游离在二人身上。“这个时间点，其他牧师先生们都已经回家了，我负责守夜。你们来这里是因为……？”

“这个孩子需要治疗。”安德莉亚如是作答，把他身上可能出现的伤口一五一十的说了。艾斯特拉就这样聆听着她的解释，先是从诧异，变成了如今的不可置信，下意识的以手掩唇。“这可是圣女大人司掌的国度，为什么会这样？”

“……可是，圣女大人却从未正式在这里现过身，主教大人出现的次数同样屈指可数。”安德莉亚神情复杂的垂眸。“倘若现在有能力，我真想赋予这孩子能够自主治愈自身的祝福。”

“是呀，我最后一次听说圣女大人在除了悦神礼拜外现身的时候，是在几十年前，冷战最初的开端。”艾斯特拉喃喃道，呆呆仰望贞典大教堂中艾利修斯的圣像和画像。画面中，白纱遮面的圣女面带微笑，在此刻却仿佛是疏离众生的标志。“爸爸跟妈妈，还有其余所有牧师修女都告诉过我，甚至连主教大人记载艾利修斯意志的白典中都有写，圣女大人身为真理的象征，全知全能，会接纳所有孤独的灵魂，于时空流转的虚空碎片中奉献自己，使众生皆着爱的色彩……”

逐梦的时代之都，到头来却是葬送美梦的地方，宛如距离太阳过近而坠落的伊卡洛斯，暗流涌动的繁荣下是不堪一击的脆弱，无比讽刺。

“是安德莉亚，对吧？”

一片迷惘之中，伊甸沉闷的开口。他无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忽地闭目。“为什么选择救我？或许我根本不需要你的救赎。”

“欸？”相比安德莉亚，听到这话的艾斯特拉明显一怔。“你在说什么呀？且不提现在这种人的猖狂是冷战和愚人众的产物，要是被执政官大人们发现了，同样会严加处理。”

“……伪善。”沉默片刻，伊甸一字一顿的念出这两个字。“倘若你们真的体验过灵魂的破碎，根本没有说出这种话的可能性。说到底，所谓神明，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才会现身的生物。”

伊甸依旧意指冷战开端时，神明的现身。在名为瞾言的新生国度里，神明随时都拥有绝对的权利与实力让人民敬仰，更不用提每周的礼拜都是在向圣女艾利修斯祈祷。

一个简单的现身，一个简单的宣誓，往往就能轻而易举的赢得民心，即便此前二人全部缺席百年。随着新的执政官的任选，相续登场的主要演员们逐渐占据舞台的中央，西娅丽达得以在诞生过后的两个世纪，亲自为「正义」执政官斯里威尔加冕，命他为七美德执政官之首。

现在，执棋者的游戏正式开始，最高人民议院和最高人民法院重新归于神明的麾下，之后便是人尽皆知的冷战纪元。

……所以呢？倘若神明与眷属的共同现身仅仅是为了执棋者的游戏，于连棋子都不是的普通民众，又有什么意义？

“容我提醒你，这是在贞典大教堂，你这番话就是在堂而皇之的渎神。”艾斯特拉下意识的严肃批评，却在想到他的处境和神明现身的规律后沉默。“……对不起，我没有这么批评你的资格。但是换做以前，当时珀西瓦尔大人跟托拜厄斯大人的处境，圣女大人和主教大人都现身了呀，为什么现在……”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一闪而过。艾斯特拉不语，安德莉亚则静静凝视着他，终于缓缓开口：“伊甸，可以直接这么称呼你吧？所以，伊甸，你为什么获得出如今的结论呢？”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你的确救了我，但是你们是否有考虑过，我如今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伊甸倏然抬起头来，少年本该纯净的蓝瞳中是难以言说的破碎和不堪，仿佛连哭泣的勇气都早已失却。“您给予了我生的重量，却没告诉我要如何承受这份重量。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你无法回答，神的牧师无法回答，就连神明本身都无法回答！”

“我、我……”艾斯特拉本想反驳他几句，却发现自己的言语极度缺乏信服力。他该如何向被神明遗忘的人诉说神明的宏观理想？根本就是空中楼阁。憋了半天，他才勉强说出一句：“既然你现在得救，你可以选择慢慢接受现实，然后发现那些存在于日常生活的小美好……”

伊甸似笑非笑的看着从小被父母用爱捧着长大、如今可以成为衣食无忧的牧师的少年，讥笑道：“找到生活中的小美好？要不要自己看看你在说什么？”

“伊甸，深呼吸，现在的你是安全的。”安德莉亚平静的凝视着他，口吻平缓柔和。伊甸皱眉斜她一眼，倒是如约照做。见他没有抗拒自己说的话，安德莉亚赞许的点了点头，补充道：“我能理解你的负面情绪跟自我否定感，但是今后，你无需去压抑这些感受，而是缓缓理清，接纳，最后允许它们存在。”

“你理解这些感受么？”伊甸凝视着她，蓦然笑了。“不，你根本不理解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才能云淡风轻的把这种感觉一带而过。”

“你为什么断定我不理解？我自身在舞台的世界里被不断否认的经历，无数次拒绝潜规则后遭到的打压，与现实中永远被时代洪流不断后推的梦想。”面对伊甸歇斯底里的控诉，安德莉亚依旧平静，没有否认他的苦难。“我会跟你共度难关。毕竟，对抗宏大虚无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高洁的理想，而是生活中那些微小的细节，时间会给予所有问题一个答案。等你被教堂的神职人员治疗过后，我们可以开启新的生活，直到你愿意去面对过去的那些伤痛，然后再给这些罪该万死的恶棍杀回一个回马枪。”说到这里，她双眸微弯，因自己不算太俏皮的玩笑露出一丝浅笑。“从今天阿莉汀小姐的行动来看，他们活不久了。”

“对呀，我们都很愿意倾听你的诉求。”艾斯特拉顺着安德莉亚的话说下去，鼓起信心重新加入这个过于沉重的话题。“你的生活今天不同于昨日，我愿意跟安德莉亚小姐一起携手改变，为你建立一筑支持墙，总有一天，你会跟今天的自己和解。”

“连容身之地都不知道在哪里，弄不懂你们为什么可以这么信誓旦旦。”伊甸的语气有所松动，说到底，少年人还是会对那个充满光明的世界心怀希望，追逐父母曾许诺过自己的美好曾经。“……我就再信一次。安德莉亚小姐，这是你刚刚答应我的。”

此言一出，一阵淡淡的光芒倏然在他身上显现。先前一直隐隐作痛的旧伤如奇迹般平复，伊甸皱眉眨了眨眼，看向自己曾被绑上铃铛的手腕，却发现上方的勒痕慢慢消失，直至痊愈。

没有神之眼却能够驱动这不知来源治愈之力，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惊讶极了。艾斯特拉看着这浅色的金光，不由得喃喃道：“这简直就像是……”

“神明的力量。”

与此同时，一道陌生男子的声音在贞典大教堂的门口显现。雷电劈开黑夜，大雨将男子与他的同伴的身影映衬得格外神秘。男子看着伊甸，后者则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下意识的躲进安德莉亚的怀中。

男子同身旁漆黑一片的女子对视一眼，一步一步的走进教堂内。艾斯特拉内心同样发毛，各种关于追兵的猜测接踵而至。由于是在神明的领域下，他尚存勇气，唤出水元素的锁链，以备不时之需。

出乎预料的，当男子走到伊甸的面前时，却蓦地单膝下跪，面露虔诚。“真正跟神明有关系的人啊，我们终于找到您了。我名为阿奇柏德·福德，我的同伴名为薇兰妮尔·米尔德里德。现在我恳请您，带领我们这些徘徊在炽夜中的人走向真正的光明吧。”

“我不是艾利修斯。”伊甸深吸一口气，颇有不耐的回应阿奇柏德。“要是想要见神明，你们为什么不问旁边的小牧师？”

“因为我们怀疑，艾利修斯或许根本就不存在，有可能是执政官们为权力而营造出的假象。”阿奇柏德循循善诱。“难道比起依靠这些平日里根本不可能见到的掌权人，你不想自己改变命运么？不想自己挥刀砍向那些对你不公的人么？”

“可怜的孩子。”薇兰妮尔悲悯的俯视身形瘦弱的伊甸。“被伪神所抛弃的真实，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

自己向那些恶棍复仇。不得不说，阿奇柏德所给予的条件非常诱人。从今日阿莉汀·克洛伊德尔淡漠的表现看来，她的确不像是会为了这件事直接追根溯源的人。关于那些残害了自己几年的人，说是不想复仇，伊甸自己都不相信。

再加上他突然能够在无神之眼的情况下驱动治愈的力量，阿奇柏德的话在他听来就更加拥有信服力了。

想到这里，伊甸回过头来，想要征求安德莉亚，这个在神的面前发誓说要支持他、陪伴他的人的意见。安德莉亚轻轻点头，呢喃道：“如果你是真心想去的，那就去吧。”

伊甸接住了阿奇柏德伸过来的手，没有丝毫对现状的迟疑。见状，阿奇柏德喜上眉梢，笑道：“我们同样会成为你最坚实的后盾，构建出你的支持网。”

“被伪神欺骗的孩子，我们同样等待你的答复。”临走前，薇兰妮尔回首看向呆楞在原地的艾斯特拉，眸中有怜悯，有期待。“在目睹今天的一切之后。”

阿奇柏德等人的确兑现了他们的诺言。他们带伊甸去体验他未曾体验过的美好，去参观瞾言各地的风景，如对待家人那般真心对待他。

因为安德莉亚拒绝让伊甸在自己眼前成为刽子手的缘故，告诫无果后，炽夜军第一次正式向国会宣战的行动她便没有参加。那次行动中，在阿奇柏德和薇兰妮尔的监督下，伊甸手持匕首，面前是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和家属的尸山与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