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YOU CAN(NOT) REDO

一眨眼间，又是几十天的流逝。须弥和瞾言的外交协议也七七八八的结束了，返回瞾言指日可待。

「散兵」和纳西妲达成协议，会在次日协助荧去世界树寻找空的下落。从须弥未来的种种规划和发展看来，这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

夜凉如水。夜晚的须弥城暂卸白昼的熙攘，随灯火的黯淡沉淀。尽管距离愚人众的诡计仅仅过去十几日，但在须弥的恢复中，这仿佛是几百年前的陈年旧事。

「散兵」虽说行动被卢伊娜看管起来，行动均受控制，可单凭待遇，倒也算不上真正的囚犯。倘若要回答这是为什么，恐怕还是因为卢伊娜实在是太信任希尔薇娅了。

「散兵」曾为此事说过卢伊娜几句，对方却满不在乎。“我看不出来你有继续伤害须弥的意思啊？况且，希尔跟纳西妲不是在这里嘛。”

“智慧之神的眷属其实单纯到愚蠢，叹为观止都不足以形容这种震撼。”「散兵」讥讽卢伊娜的态度。“需要我提醒你么？白衣主教的行动理念是基于艾利修斯的利益之上。”

“我们有白纸黑字的合同。”卢伊娜笑嘻嘻地说。“谢谢崩哥担心，我们没事。”

对此，「散兵」无语的斜睨她一眼，仿佛在说：谁担心你了？

思绪回到现实。原本寂静的净善宫在半夜忽然传来令人不易察觉的细微动静。伴随轻巧的推门声，显然有人进到了房间里。人影似乎在犹豫些什么，蹑手蹑脚的摸索到床沿。

「散兵」甚至不需要睁眼，就知道来者是谁。他没有开口，而是选择静静等待对方说话。终于，来人缓缓以手垫颔，半俯在床沿，轻声道：“斯卡拉，你有兴趣跟我回瞾言吗？”

不同于以往，希尔薇娅的口吻在真挚的同时鲜有怯意。闻言，「散兵」睁眼翻身，饶有兴致的凝视起她。对视的瞬间，希尔薇娅罕见的慌神，「散兵」则借此揶揄她：“看来对你来说，我果然还有被瞾言利用的价值？否则你也不会大半夜偷偷摸摸的屈尊降贵跑到我这里来。”

“什么利用不利用，我是来跟你说真心话的。”希尔薇娅恼道，旋即轻轻叹息。“帮助旅行者找到血亲的消息之后，如果你愿意，你是可以跟我回瞾言的。我手上捏了这么多底牌，须弥不会拒绝我。”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我希望你能自由。就算不去瞾言也好，去哪里都可以，总之去远到不用再管这些琐事的地方就好。”

“你的这些关心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散兵」凝视着她，略带嘲讽，一字一顿道。“白衣主教身为神明的眷属，宗教的统领，其存在意义就是为流浪迷失的凡人提供心灵上的归属，常规意义上许多人的「救赎」。需要我直接提醒你么？你的行为，既杀不了我也救不了我。”

“我理解。”结合他五百年来的颠沛流离，希尔薇娅没有懊恼，只是轻轻阖眼。“不过，没关系。至少从今往后，你会拥有新的人生，无需再面对那些存在的危险。深渊也好，世界的真相也罢，权全由我来承担即可。”说到这里，她坐起身来，微微一笑。“如你所说，我是艾利修斯的眷属，白衣主教希尔薇娅。我会尽全力守护我能守护的一切。”

莫名其妙。这虽然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半嘲讽地拒绝，但希尔薇娅每次的态度都能让「散兵」觉得难以理解。就好像她听不见他话中的刺一样，她的态度始终如一，捉摸不透。很显然，希尔薇娅没有把这次会谈的结果放在心上。因为第二天，在「散兵」出去找旅行者的时候，她还笑眯眯地跟他挥手告别，说祝他好运。

“希尔，你不打算跟旅行者见面吗？”卢伊娜站在旁边，瞧着目送「散兵」离开的希尔薇娅，有点困惑道。“我觉得她是不在意你的行为的。”

“这叫保留神秘感。”希尔薇娅歪头wink。“旅行者的下一站是瞾言吧？我克莉丝汀身份的外貌跟我本人基本没有什么区别，我还想让她看看我穿主教服的样子呢。”

“我也想看。”卢伊娜嘿嘿一笑。

在「散兵」找到荧、与纳西妲谈话的同时，希尔薇娅一边开启自己的权能目送这一切，一边心不在焉的思考一些问题。自从西娅丽达去过魔女会后，她曾带回来许多匪夷所思的秘密，世界树的真相就是其中之一。

比如，她会开始怀疑她们现在存在的认知是否是经过世界树的修改。而这种修改极有可能已经发生过很多次。

慕蓉需要凭借委婉的寓言来传递信息，阿莉汀的根据事实逻辑改编的小说，还有西娅丽达的电影……现在的历史无从考据，唯有从地脉涌出的圣遗物分析那些事物的存在证明。提瓦特的历史是否早已被世界树篡改得千疮百孔？世界真正的真相对于所有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希尔薇娅的思绪被世界树内探知的巨大情绪波动打断了。她回过神来，正好目睹那段从「博士」切片中提取出来的记忆——那是他伪装成工匠，害死丹羽的真相。

一如希尔薇娅从伊始所说，华馆梦醒形骸记，从一开始就不是所谓的意外。这段巨大的情绪波动来源不是别人，就是「散兵」本人。

五百年来被欺骗，到头来连「恨」都恨错了人。这让他如何不崩溃。意识到这一点的希尔薇娅稍微增大自己的力量使用，沉默片刻后，终于小心地开口安慰：“斯卡拉，你没事吧……？对不起，这种情况下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要道歉？你本来就跟这件事无关。”「散兵」的尾音微微颤动，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呵，没想到这件事上，你还真没说错啊。”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做些什么。「博士」逍遥得太久了。”希尔薇娅深吸一口气，心中依旧无名火起。“继上次我跟西娅意识互换，他出手攻击可就不止是加速冷战那么简单了。”

“先不说这个。”「散兵」倏然提议。“之前贝利亚尔曾对我提到过改变历史这个概念。她的权能是跟地脉息息相关吧？那么……”

“斯卡拉。”希尔薇娅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她打断他，道：“那是在她创造的意识空间。在那个空间，她自然可以随意改变事实。”

「散兵」没有回答，可他的想法却在希尔薇娅眼前一闪而过。西娅丽达曾提到过神樱树是雷电真的化身，这就意味着，现实中的历史可以被改变。换言之，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已经有了改变历史的想法。

“斯卡拉？”希尔薇娅急忙追问。“斯卡拉，你想做什么？”

依旧是无言。希尔薇娅回首，严肃的看向卢伊娜，后者吓了一跳。“卢伊娜，斯卡拉可能是……想要改变历史。”

“改变历史？”卢伊娜吓了一跳。“蝴蝶效应可是会波及的呀！不行，我得赶快去找纳西妲。”

在卢伊娜边跑边尝试跟纳西妲沟通的途中，「散兵」则汇报完跟空有关的消息。下一个瞬间，世界树的洪流伴无数地脉的记忆涌入脑海。希尔薇娅感觉自己的意识“嗡”的一下，很快跟「散兵」失去了联系。

她明白了。「散兵」是想通过世界树删除自己……来改变历史。就像□□□□那样。推断出这个消息的那一瞬，希尔薇娅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紧接着，冰冷的恐惧宛如渗透血液蔓延至她全身上下。

希尔薇娅联系不上「散兵」，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她不愿意放弃，而是继续的探寻，摸索，试图逆水行舟，却只能不断的被世界树的洪流推向过去。眼看自己即将迷失在信息中，她不甘放弃，心一横，释放自己剩余的所有力量，在洪流中构筑起贞典大教堂的蓝本短暂的为她阻隔轰然破闸的浪潮。

“斯卡拉——！”在那短暂停留的刹那，她凝眸看到同样试图逆水行舟的身影。她不管不顾的追上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

“这件事，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吗……？”

身为神明眷属的少女缓缓垂首，泪水控制不住的随自己肆意生长的私心的滑落。如果，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的确，蝴蝶效应会带来数不胜数的利益。枫原万叶和神里绫人会拥有一个美好完整的童年；倘若历史改变，除却「散兵」本人，所有人都会获得一个完美的Happy Ending。

“…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的力量来到这种地方。”「散兵」的动作微顿，神情复杂地看向背后伫立的贞典大教堂。被坚定不移的选择么……可惜已经太迟了。“唯独这么做，我才能拯救那些因我而死的无辜之人。”

“但是……”希尔薇娅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抹将近虚无的可能性。

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为了彻底掐灭那不切实际的希望，「散兵」头也不回的淡然道：“你会遇到比我更值得你喜欢的人，然后在永恒沉寂的荒芜雷鸣停歇时忘记这本不该开启的一切。”

“……你这话很伤人。”意识到他是在用自己先前的话将自己推开，希尔薇娅神情复杂。“况且我明明长居瞾言。”

「散兵」则头也不回地补充道：“那就在星燃谷的晚霞渐渐散去时遗忘我。”

当月亮成为太阳，谎言的生命将会在灰烬中余火变相。

落羽化作坚利的刀刃，毫不犹豫的刺向他的过去，他的本身。啸鸣吧，轰响吧，无用的过去；撕裂又重组，宛如夜空飞鸟坠于三段，夜鹰的三次飞翔起始于黄昏，抵达过黎明，又在最后重返黄昏；启程离开家乡，飞向太阳寻求接纳，被群星拒绝后翱翔天空。

可是，这是他五百年来，自己为数不多的，发自内心的愿望。

混乱的思绪，大脑如宕机般不知该如何运转。是啊，这是他的选择，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往日的阴影依旧如期而至，无法抛却？难道真的没有挽留的机会吗？

或许，这个世界依然会存在等待被她发现的，能够令她欣慰的答案。

“我理解了。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的话。”希尔薇娅微微抬首，悬泪的眼眸却是柔和与坚定的微笑。“若是下定决心便跨步前行吧，不要留下任何遗憾。”

凝聚的沉光形成柔和的沉光累积体，被她推向「散兵」。这是来自希尔薇娅的「祝福」，更是「愿望」的具像化，一旦触发使用条件，「祝福」就会帮助他们达成想要的目标。

“……”接触即触发使用条件的「散兵」久久的沉默。他现在的心情又是如何？歉然？释然？复杂得难以解释？自身仅有的回忆从二人在百年前枫丹相遇的伪造雪夜直到现在，从一开始的针锋相对和嘴不饶人到现在的相处融洽和心平气和。两百年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斯卡拉，离开前，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贞典大教堂的蓝本黯淡下去，希尔薇娅凝视着他，缓缓开口。“请告诉我，你梦中的电子羊是否斑驳陆离？”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是一部瞾言科幻小说的隐喻。从始至终，希尔薇娅未曾听过「散兵」对自己周遭发生的一切的评价。

但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明明是“仿生人”，那些曾经赠予他温暖之物的人，却统统不是“电子羊”，而是活生生的存在过的，鲜明又耀眼的历史。换言之，那颗「心」，那些未曾失格的特质，早已注定他不是造物主难辞其咎的败笔，而是芸芸众生望尘莫及的瑰丽。

“谢谢你，希尔薇娅。”理解她用意的「散兵」淡淡一笑，终于轻声补充一句：“以及…再见。”

只可惜，谁都无法轻易跨越那真切流逝的五百年。

意识回到现实，希尔薇娅以手扶墙，竭力遏制自己几近绝望的悲伤。她承认，自己有私心，心中的天秤早已在一个世纪前就毫不犹豫的倾斜。这是他的愿望啊，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控制不住的流泪呢？

记忆彻底消逝前的千言万语，最终只能汇聚成短短几个字。

“我讨厌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在不舍随泪水坠落的那个瞬间，百年的过往破碎消逝，徒留一片触不可及的虚无。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挣扎，纷纷从提瓦特的历史中消散得无影无踪，无处寻觅，比尘埃还要卑微，比坠海之针还要渺小。那些未曾被凝视的景象，仅存的余温覆没于已成定局的遗憾。两个世纪的短暂美梦出现干扰，乱码，与噪点，唯独留下被泪水浸透的机械废墟。

须弥城的夜晚依旧是一片安宁与寂静。

卢伊娜离开净善宫去找希尔薇娅时，却瞧见对方怔怔的在落泪。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道：“希尔，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沉默过后，希尔薇娅轻轻拭去泪水，疑惑的看向对面的镜子。“我刚刚想到自己今天就要启程回瞾言……可能是一想到我马上要离开你们，心里不舍吧。”

“你今天就要回去？”卢伊娜瞪大眼睛。“你没跟我们说啊！”

“昨天我一直认为有什么事放心不下，不过检查以后，是我多心了呢。”希尔薇娅嫣然一笑。她看了看时钟，便开始收拾行李。“我就不用你们送啦，我打算走得低调。”

“你……”卢伊娜扶额无语。“算了，等我这边忙得差不多，我也打算去瞾言找你。来这里的外交官是叫爱妮莉丝·歌洛莉亚吧？我迫不及待想见见啦！”

提前向纳西妲与卢伊娜道别，希尔薇娅处理完所有后续才走出净善宫，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曾经度过一段相对无忧无虑时光的地方。果然，比起拯救神明，她还是更喜欢学生时代那段平静的时光。出门前的她恰好换了一身装束，因此在和旅行者擦肩而过时，荧没有认出她来。

——也好。

希尔薇娅目送她的背影，顿觉好笑。之后二人再见面，可就是在瞾言了。不过，看荧匆匆忙忙拉着那位帝青色的流浪者往净善宫赶的模样，应当是出了什么棘手的突发问题吧。

希尔薇娅没有多言，而是径直走向折返瞾言的船只。却殊不知，在自己走后的半天，旅行者便同纳西妲一起，为历史的修复做了尽自己最大努力的补救。

现在，当事人与其余三人均取回原本的记忆。卢伊娜火急火燎的拉着流浪者往码头上冲时，船只早已不见踪影，唯有日落的余晖与水平线连为一体。

金发的旅行者说，最为了解瞾言与冷战情况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瞾言寻找艾利修斯提到的世界真相？

年幼的智慧之神说，我还有许多需要向这位新诞生的神明学习的地方。

于是流浪者拉了拉他的帽檐，在确认无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后说，那我就和你们一起去瞾言吧。

在暮色倾斜的这个世界里，置身俯瞰连绵群山的净善宫。当这场与自我和解的悠久纷争消逝之后，重拾回忆的不归之人与望眼欲穿的旅者和神明， 均秉持见证铭记之名，望向遗落流逝的历史、逐渐靠拢的未来。

希望断绝的彼端，命途多舛的轮回，无法取回之物，喟叹的最初之善，过眼烟云的五百年间，那股迷惘为何而起，又因何而落；前途之雾，人人本着未知的希望之名，能够在太阳西斜的世界里依然如昔，能够自此相伴相依吗？

他回来了。纵使日薄西山，即便茫无边际，此时此刻他们所留下，或是曾留下的祝福光辉，盼君勿忘。

【卷二「五夜未全诸相隐」】完